一場前所未有的關乎權力、學術共同體和無數個體的激烈和復雜的對峙,將科研和高等教育的命運推向未知。
撰文 | 小葉、王二
當地時間5月29日,緊繃了將近一周的哈佛校園如期舉辦第374屆畢業典禮,校長在典禮上因嘲諷特朗普驅逐國際學生獲3萬人長時間起立鼓掌的情節沖上中國互聯網熱搜。與此同時,馬薩諸塞州聯邦地區法院當天舉行聽證會,裁決此前發布的允許哈佛繼續招收國際學生和訪問學者的臨時限制令繼續有效。而此前一天,政府態度也有所軟化,給予了學校30天時間去提交證據說明為何政府不應取消其招收國際學生的資格,回應材料必須包含所有宣誓陳述書、文件或其他證據。雖然此事的最終結果懸而未決,但受影響的外國學生和訪問學者至少多了一些喘息時間。
不過,當地時間5月27日,特朗普政府暫停了新的國際學生簽證面談,同時考慮擴大對國際學生的社交媒體審查范圍。5 月 28 日,美國國務卿馬爾科·盧比奧(Marco Rubio)宣稱:“在特朗普總統的領導下,美國國務院將與國土安全部合作,大力撤銷(aggressively revoke)中國學生的簽證?!边@讓更多正準備赴美留學的外國學生,尤其是已獲得簽證的中國學生直接陷入困局。
一波三折的劇情一方面讓哈佛大學被置于全球媒體的聚光燈下,同時也將美國學術界與聯邦政府之間的斗爭推向新一輪高潮。
兩方對峙,水火不容
要想看清事件的前因后果,分析未來走向,我們先來簡單回顧下從5月22日以來持續發酵的斗爭。在5月22日由美國國土安全部(DHS)部長Krist Noem簽署的給哈佛大學的信函中,DHS要求哈佛大學在隨后的72小時內提供過去5年內該校外國學生涉嫌“非法”活動的一系列記錄信息,否則會失去招收國際生和訪問學者的資格。信函直指這么做的理由是哈佛大學反猶、支持哈馬斯和采取種族主義的DEI(多元、平等、包容)政策。
來源:美國國土安全部
次日,猶太裔哈佛大學校長Alan M. Garber在大學官網上發表公開信,嚴厲譴責DHS的決定是“非法”且“毫無根據”的,并承諾會全力支持受到影響的學生與學者。同時,哈佛第一時間向波士頓聯邦法院提起針對聯邦政府的訴訟,聲明DHS的決定公然違反《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和《美國聯邦法規》第8卷規定的條款。在長達72頁的訴訟文件中,哈佛指控DHS出于政治動機采取“史無前例的報復行動”,其真正目的是對大學生、學術項目實施意識形態服從測試。“政府大筆一揮,就試圖抹去哈佛大學四分之一的學生,這些學生為學校及其學術使命做出了重大貢獻……沒有國際學生,哈佛就不再是哈佛。”
同樣地,在昨日剛剛舉行的MIT的畢業典禮上,MIT校長也說出了“沒有國際學生,MIT就不再是MIT”的話。
哈佛和MIT的同款表達
5月27日,據《哈佛深紅報》報道,超過300名學生、家長、哈佛大學相關工作人員和當地居民聚集在科學中心廣場,抗議政府驅逐國際學生的行為。會議組織者之一Nuriel R. Vera-DeGraff表示:“我們今天站出來是為堅決支持國際學生,他們是我們的同學、我們的朋友。特朗普政府近期的所作所為充分證明,為了將獨裁決議強加于高等教育,他們有多么不擇手段?!?/p>
就在同一天,美國國務院下令所有美國駐外大使館暫停赴美留學生新簽證的預約,將打擊目標極度擴大。特朗普總統還想要進一步了解哈佛大學的國際學生是否“給美國添亂”,他們都來自哪里??偨y帶著一絲威脅的口氣表示:“哈佛大學必須交出名單。”
28日的新聞發布會上,特朗普繼續點名哈佛:“常春藤聯盟大學的國際學生名額上限應該只占15%,而不是31%。我們要讓想去哈佛或者其他大學的美國學生有機會入學,他們進不去就是因為外國學生占了太多位置?!币苍谕惶欤摪钫旨莱觥昂菡小?,公開挑明要“大力撤銷所有中國留學生的簽證”,自然也將1000多名在哈佛求學的中國學子置于險境。
與此相呼應的是,在早前幾個月,美國副總統萬斯和國務卿盧比奧就曾在電視訪談中提到過,美國的好大學不應該大量接收中國中產階級的孩子,因為好大學學位有限,美國人的孩子應優先接受好的教育。
哈佛教授:
對哈佛的敵意是哈佛自找的
而在哈佛和政府激烈對決之外,學術界并非齊刷刷地支持哈佛大學。許多在美華人學者在接受“返樸”采訪時都提到,自己并不贊成特朗普的一系列措施,但美國精英大學對支持哈馬斯的學生抗議活動的曖昧態度,和近年來在DEI方面的過火表現都使以哈佛為代表的大學在這一斗爭中失了分數。
一位身在美國相對保守州的在美華人理科學者A教授對“返樸”表示,沒有國際學生的大學是殘缺的高等教育。Trump懲罰國際學生的做法是過分的,但美國許多頂級高校這些年由于“政治正確”太過強調“平等”而實際上造成反方向的不平等。雖然身在共和黨占優勢的保守州,但這位學者表示,受DEI的影響,學校近年先后聘用了多位學術能力明顯不能勝任的黑人學者從教甚至擔任領導崗位,引起眾教授的群體不滿,但誰都不敢說出來。而Trump上臺后,極端的政治正確收斂多了,至少“按能力而不是按膚色”來聘人和治校才是受到大家支持的。
根據DEI意識形態,任何導致不同膚色的人之間不平等結果的政策、計劃、教育體系、經濟體系、評分制度、錄取政策等都被視為種族主義。因此,DEI很容易就控制言論自由,某些言論不再被允許。而哈佛畢業生Bill Ackman就曾批評在哈佛大學,除了DEI認可的觀點外,不承諾任何言論自由。在哈佛大學任教多年的Omar Sultan Haque博士在自己的博客中批判在哈佛大學DEI偏好中看到逆向種族主義、逆向性別歧視和逆向性恐懼癥,不僅壓制了言論自由,也“助長”了反猶主義。
無獨有偶,哈佛大學心理學教授,同時也是哈佛學術自由委員會(以抵抗校內激進思想)創始人之一的著名學者Steven Pinker最近在《紐約時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他表示在這場斗爭中,人們應當站出來支持哈佛大學,但“對哈佛的敵意是哈佛自找的”。Pinker回顧了自己過去十多年在哈佛的經歷,他表示,首先是大學承諾維護言論自由,但實際上恰恰沒有言論自由。根據個人權利與表達基金會(FIRE)的統計,在過去兩年間,哈佛在約250所高校中言論自由排名倒數第一。例如,2021年,生物學家Carole Hooven因在一次采訪中解釋生物學如何界定“男性”和“女性”,被妖魔化并遭排斥,最終被迫離校。
其次,哈佛真正存在不足的領域是觀點多樣性,盡管大學不必成為民主機構,但政治多樣性過少可能有損其使命。2015年,一組社會科學家展示了自由派單一文化如何導致科學錯誤,例如過早得出自由派比保守派偏見更少的結論,因為他們測試了對非裔美國人和穆斯林的偏見,卻未測試對福音派成員的偏見。
早在2023年,Pinker就曾發表文章指出過當下DEI文化發展過火的弊端:它自詡為多元化、平等和包容,卻強制推行意見統一、受壓迫者群體等級制度,并排斥自由思想。
雖然時至今日,哈佛大學始終為DEI文化辯護,也拒絕了特朗普政府要求哈佛立刻取消所有DEI項目的命令,但從今年2月以來,哈佛大學對DEI的態度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例如4月中旬,哈佛醫學院多元化辦公室網站上提及“無意識偏見”的內容被刪除,4月底哈佛大學的OEDIB(平等、多樣性、包容性和歸屬感辦公室)更名為“社區和校園生活”辦公室,標志著哈佛大學的一個轉變:更少關注種族,更多關注觀點多樣性。
另一位匿名華人學者B表示,他并不贊成川普的許多政策,但這些精英大學確實應該主動做出一些適當的改變,而不是被政府逼迫著改,被視為是對政府的妥協。
國家安全,一個復雜的“筐”
正如前文所述的DHS在給哈佛大學的信中所指責的,反猶和支持哈馬斯是哈佛的另一樁罪。Noem部長曾將矛頭直指哈佛大學領導層,指責他們“縱容反美、支持恐怖主義的煽動者騷擾和毆打個人,包括許多猶太學生,營造了一個不安全的校園環境。這些煽動者中有許多是外國學生”。保守派的教育部長Linda McMahon同樣表示:“哈佛大學未能保護校園學生免受反猶太主義歧視,同時又宣揚分裂意識形態而不支持自由探究,這使其聲譽面臨嚴重危險?!?/p>
對此,哈佛大學展開了內部調查,并在4月29日公開了兩份調查報告,承認了校園內確實存在大量針對猶太人以及阿拉伯人等穆斯林學生的偏見和歧視行為。尤其是23年10月7日之后,報告詳細描述了許多令人不安的事件:猶太學生因反以色列抗議活動覺得自身安全受到威脅,抗議活動擾亂了課堂秩序、破壞學校典禮活動,而大學的反應消極又遲緩;一些教職員工毫無必要地將親巴勒斯坦的政治立場融入教學與校園活動中;而許多猶太學生,尤其是來自以色列的學生,在報告中反映自己被孤立、被妖魔化。Gaber校長鄭重接受了報告內容,明確表示學校對反猶問題的高度重視,且不會容忍這樣的偏見。
不過Pinker并不認為哈佛校園中存在真正的反猶主義,他認為當前只是陷入了對“反猶主義”一詞含義的徒勞的語義爭論。而哈佛現在已經采納了一套改革方案:先識別缺陷,再付諸補救,嚴格執行現行規定,防止抗議表達越過界限,避免從意見表達上升到騷擾、脅迫等具體行動——這些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回到更宏大的社會層面觀察,我們可以看到,特朗普作出撤銷哈佛招收國際學生資格的決定前,剛剛發生了兩名以色列駐美國大使館外交人員被槍殺事件,兇手被捕時大喊“解放巴勒斯坦”的口號。在美國左派媒體人、前CNN 大牌主播 Chris Cuomo 采訪前任國土安全部副部長Ken Cuccinelli的一個節目中,二人都認為是哈佛大學對DHS要求提交外國學生犯罪記錄的拖延,加上以色列駐美國大使館外交人員被槍殺事件是美國政府整治哈佛的導火索。事實上,美國本地電視報道哈佛等學校的時候,常常會配上哈佛學生打著巴勒斯坦旗幟的鬧事畫面。在這一背景下,有學者C在與“返樸”私下談話中表示,哈佛某種程度上是當了替罪羊,美國政府的決定是“槍打出頭鳥”,搞定哈佛,就可以搞定所有的美國大學!美國政府實際上是要整治整個美國校園中的反猶主義思潮。
Pinker也表達了哈佛有當替罪羊的意味。他在前述文章中說,學生不是哈佛教師們可以隨意書寫的白板。年輕人受同齡人的影響比大多數人意識到的更大。學生受到他們的高中、哈佛以及(尤其是在社交媒體上)世界各地同齡人文化的影響。在許多情況下,學生的政治觀點并不比他們將頭發染綠、打鼻環更多地歸因于教授的灌輸。
美國范德比爾特大學公共政策和高等教育副教授Christopher Loss曾在自己所著的Between Citizens and the State一書中提到:披著“自由教育”外衣的美國高等教育系統實際上是“國家治理邏輯的一部分”。高等教育的發展和機構運作在結構層面始終依賴并服從聯邦政府對于國家利益的界定。一旦哈佛大學被指“縱容反美、支持恐怖主義”,政府便可通過行政手段進行懲罰。
一位供職于中國官方部門的美國政策研究人員對“返樸”表示:“國家安全是個筐,什么都能往里裝。”哈佛作為一個發表異議的標志性機構,因而被當作重點打擊就不奇怪了。近來這些沖突一定程度反映出,美國對多元主義的包容度在下降。
前景持續晦暗
持續的激烈對峙將給眾多國際學生、教師乃至全球高等教育和思想市場帶來什么影響?
一位同樣不愿具名的在美華人、科學史研究者D認為,Trump政府主要是以DEI和反猶主義為借口,來削弱、改造它認為由自由派主導的美國高等教育、科研事業,它的一系列措施會“使得美國科學和教育事業面臨多年未有的威脅和破壞”。
另一位在美國企業中從事研發工作的華人學者E更是立場鮮明地表示:“哈佛必須利用司法途徑繼續斗爭。就算不成功,也要影響2026的中期選舉結果。”他說,雖然美國的州政府是有余地與聯邦政府周旋,但名校的運作離不開聯邦政府的撥款,特朗普是利用錢來打壓哈佛。
誠如這位人士所說,近一段時間以來,我們頻頻看到美國政府如何利用財政杠桿“修理”哈佛。先是在4月14日宣布凍結哈佛的聯邦撥款與合同(涉及26.5億美元資金),繼而是5月2日,特朗普在社交媒體上宣布將撤銷哈佛的免稅地位。接著,5月23日,美國眾議院通過特朗普的支出法案,包括將捐贈基金稅率提高到最高21%,旨在“遏制左傾學?!?。雖然這不是針對哈佛一個學校,但哈佛的捐贈基金高達500多億美元,可謂最大的受害者。再加上如果占哈佛1/4之多的國際生被卡,哈佛無疑會損失高昂的學費收入。
美國政府對科研教育的資金支持減少、要求縮減外國學生數量,尤其是鮮明表達對中國學生的懷疑,將對未來產生什么影響?加強對中國學生的專業和背景審查又會不會引起新一輪的排華風暴?
前述學者C認為,當今美國整個國家都在轉型,如果站在政府的角度,國家安全存續比任何一個大學自認的學術自由要重要。
前述供職于中國官方部門的政策研究人士也對“返樸”表示,如今在特朗普新政下,美國的外交政策是在明顯收縮的,它不再作為全球老大的領導角色,一切以“美國優先”為導向,其整體的國際投入在下降,其中一個現實原因是美國政府的財政開始負擔不起過去的模式,像砍經費是沒有辦法的辦法?,F在我們看到的是美國大戰略調整下的各種小措施,不論是砍科研經費,還是嚴卡國際學生,還是更加防范別國對美國科技和教育成果的吸收,都是政策收縮的表現。至于對中國的影響,可以看到,前一陣許多中美合作的聯合辦學都被叫停了,這是美國出于其自身安全和利益考慮,要保護其教育和科技成果不被中國獲得。如今美國的輿論氛圍已然不一樣了,像哈佛大學這個傳統的標志性的自由燈塔,如今將在與美國政府的司法斗爭中獲得什么結果,是檢驗美國三權分立、民主制度和高等教育體制的試金石。這位人士最后總結說:“美國已不是當年的美國了,財力下降,驅逐國際人才,人才的虹吸效應將逐漸消散”,不僅對中國有影響,對全球的科研和高等教育也有負面影響,“過去的模范生沒有了,別國也搭不了便車了”。
盡管指出了哈佛大學存在的許多弊病,Pinker在前述文章的最后引用物理學家大衛·多伊奇(David Deutsch)在其進步宣言《無限的開端》中的話說:“只要有正確的知識,一切不被自然法則禁止的事情都可以實現。”Pinker寫道:削弱獲取和傳播知識的機構是一個悲劇性的錯誤,也是對后代的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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