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尼亞北部的干旱草原上,干季的烈日炙烤著龜裂的土地。為對抗愈演愈烈的生態退化,當地社區在連綿的淺丘間筑起上千道弧形土埂——這些被稱為“水土保持埂”(water bunds)的半圓形結構,如同大地張開的臂彎,試圖捕捉每一滴轉瞬即逝的雨水。它們承載著一個質樸的愿景:用蓄住的水分喚醒沉睡的生機,讓黃沙重新染上綠意。然而,土地是否真正在復蘇?消失的羚羊與金合歡是否悄然歸來?在過去,人們難以真正回答這些問題——傳統的生態監測依賴人工長期駐守、標本采集和分類學家的肉眼辨識,在非洲干旱區高昂的成本與嚴酷環境面前,往往力不從心。

直到一群“土壤偵探”帶著基因測序儀踏入這片荒原。2025年,伯爾尼大學Wyss自然學院與肯尼亞科研團隊在《Environmental DNA》發表突破性研究:《利用eDNA宏條形碼技術監測生態恢復區物種多樣性:來自肯尼亞萊基皮亞的啟示》(《Harnessing eDNA Metabarcoding to Monitor Species Diversity in Restoration Sites: Insights from Laikipia, Kenya》)。他們通過提取土壤中的環境DNA(eDNA),不僅“聽”到了微生物的密語,更破解了水土保持埂背后的生態密碼。這項技術如同為土地做了一次無創“CT掃描”——無需驚動草木蟲蟻,僅憑一把沙土,便能揭示數百種生物的基因蹤跡。在年均降雨不足750毫米的萊基皮亞郡,這場靜默的科技革命,正為全球干旱區生態恢復打開一扇全新的觀測窗。

一、基因偵探的秘密武器——eDNA技術如何培育生態監測?

環境DNA(environmental DNA,eDNA)是一種從水、空氣或土壤等介質中提取的遺傳物質。哪怕不直接觀察動植物個體,僅憑它們留下的花粉、細胞、排泄物等痕跡,我們也能判斷它們曾在某處存在。近年來,科學家結合高通量測序與“宏條形碼”技術,發展出一種可以同時識別樣本中成百上千種生物DNA的新方法。這種技術原本多用于水生系統,如湖泊、河流或濕地的生物多樣性監測。而在這項由伯爾尼大學Wyss自然學院等研究機構主導的試點研究中,eDNA首次被帶入非洲內陸的干旱地區。2023年初,研究團隊在肯尼亞萊基皮亞郡的Lower Naibunga社區保護地啟動了一個具有探索性的工作:在當地社區修建的5000多個水土保持埂(water bunds)中,科學家們隨機選擇了18個位點進行土壤采樣,通過eDNA分析微生物與植物的多樣性組成。這一研究不僅嘗試評估這些自然基解決方案(Nature-based Solutions, NbS)的生態恢復效果,也希望構建起一種在資源受限地區可持續、高效的生態監測方法框架。

在肯尼亞ASALs(Arid and Semi-Arid Lands,干旱與半干旱地區)等生態系統中,傳統生態監測手段面臨許多挑戰。實地觀察、人工采樣和標本分析通常耗時耗力,依賴經驗豐富的分類學者,并可能干擾脆弱的棲息地。而eDNA技術則在多個層面提供了解決路徑。首先,它非侵入、不破壞原地環境,僅通過土壤或水體樣本即可分析出其中的遺傳信息。其次,它能一次性覆蓋多種生物類群,從根際細菌到草本植物,從孢子到種子,甚至包括生命周期中特定階段中難以被肉眼觀測的隱蔽種群。最后,高通量測序手段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分辨率,使得即使是低豐度、稀有或間歇性存在的物種也能被捕捉。這些優勢讓eDNA不僅適用于實驗室控制條件下的研究,更具備在復雜野外環境中作為“快速檢測工具”的潛力。在萊基皮亞的干旱環境中,eDNA成為一種有望補足傳統手段盲區的“千里眼”和“體檢儀”。

正是基于上述優勢,研究團隊選擇eDNA技術作為切入點,首次系統性地評估水土保持埂對生態恢復的影響。對于一個80%以上國土被ASALs覆蓋的國家而言,快速、精準地掌握生態系統的動態變化,是實施恢復政策的基礎。而像水土保持埂這樣簡易、高頻部署的NbS措施,如果缺乏科學監測,其成效往往難以被量化。eDNA技術能為此提供恢復初期的“物種快照”,并捕捉不同生物類群的響應信號。然而,這項技術同樣存在一定局限性:一方面,它的識別依賴于完整的參考數據庫,如果某些本地物種尚未被納入,如本研究中最初播種的非洲畫眉草(Eragrostis superba),就可能在數據庫中缺席,進而被誤判為近緣物種垂柳草(E. curvula);另一方面,eDNA雖然能“識別存在”,但難以判斷個體數量、生物活性或種群年齡結構,仍需與實地調查等傳統方法協同使用。即便如此,這項試點已充分展示了eDNA作為干旱區生態監測基礎工具的潛力,為ASALs生態治理提供了一種兼具精度與可行性的思路。

二、肯尼亞萊基皮亞的土地故事:水土保持埂與當地生態圖譜

肯尼亞萊基皮亞郡的Lower Naibunga社區保護地,位于Ewaso Ng’iro河流域的丘陵地帶,是一片典型的半干旱草灌混生區。這里地形起伏、植被稀疏,年均降雨量僅約750毫米,降水主要集中在短暫的兩季,其余時間漫長干旱,水源匱乏。盡管自然環境嚴酷,這片土地仍然孕育著多樣的本地植物和野生動物,也承載著游牧社區賴以生存的生態系統與文化傳統。近年來,氣候變暖、過度放牧和農業壓力交織加劇,使得Naibunga地區的土地退化問題愈加嚴峻,表現為土壤貧瘠、生物多樣性下降和生態功能削弱。在這樣的背景下,該區域被確定為生態恢復的優先試點。2023年,當地社區在Wyss自然學院支持下,于六個具有代表性的片區內挖掘了約5000個半圓形水土保持埂,希望通過聚水保墑的方式,為這片干旱土地恢復生機。這些排列密集的結構,不僅是應對極端氣候的實踐嘗試,也構成了科學家評估恢復效果的重要觀測單元。

水土保持埂是一種結構簡潔但生態功能顯著的NbS。它通常由泥土在地表淺層堆筑而成,呈半圓形,開口朝向坡下,用于攔截和滯留短時暴雨所產生的地表徑流。正是這種看似簡單的結構,在肯尼亞ASALs等水資源短缺、植被稀薄的地區,展現出顯著成效。在雨季,水土保持埂如同一個個嵌入地表的“水兜”,幫助雨水滲入土壤、補充水分;而在旱季,則在微地形中形成持續的濕度滯留帶,有利于維持植物根系生長所需的基礎水分。長期來看,這些結構不僅減少了土壤侵蝕和徑流損失,也為本地植物、微生物乃至昆蟲和小型動物創造了更加穩定的小氣候微環境。它們像是鑲嵌在土地上的生態“微單元”,具有恢復力強、可復制性高等優點,適合在大面積退化區域進行推廣。因此,科學界亟需建立系統方法,來監測這些微結構是否真正提升了區域的生物多樣性與土壤健康。

肯尼亞萊基皮亞郡Naibunga社區保護地通過水土保持埂進行景觀恢復的照片

為驗證水土保持埂對生態系統帶來的影響,研究團隊在5000多個埂位中,基于地理代表性與可達性,隨機選取了6個區域,每個區域抽取3個埂位,共計18個采樣點。這些水土保持埂寬約2.5米、長5米,研究人員在每個埂中等距布點取土,并在現場去除表層雜質后混合樣本,以保證代表性。隨后,樣本被冷鏈運輸至實驗室,開展環境DNA提取與宏條形碼測序。本次研究聚焦兩類生物指標:一是利用16S核糖體DNA(16S rDNA)分析土壤微生物(細菌與古菌)群落,二是利用rbcL基因識別植物物種。這種技術路徑在第一部分中已介紹其優勢,此處不再贅述。但值得強調的是,這是eDNA宏條形碼技術首次在非洲ASALs區域的大尺度NbS項目中進行實地試點。研究不僅希望借此繪制土壤中的生物組成“快照”,也意在為未來構建可持續、低干擾、跨時段監測體系提供經驗。面對生態恢復項目長期缺乏連續數據的問題,這項采樣設計與技術應用的結合,為后續評估機制打開了新的方法學可能。

三、土壤里的生命合唱:微生物與植物的生態信號

當18個水土保持埂的土樣在實驗室中完成16S核糖體DNA(16S rDNA)條形碼測序后,一幅復雜而繁盛的微生物圖譜漸漸顯現。研究共識別出超過500種細菌屬,涵蓋40多個門類,顯示出出人意料的微生物多樣性。在這些土壤居民中,植物生長促進根際細菌(Plant Growth-Promoting Rhizobacteria, PGPR)尤其引人關注。像環狀芽孢桿菌(Bacillus circulans)、韓國芽孢桿菌(Bacillus koreensis)、解淀粉芽孢桿菌(Anoxybacillus amylolyticus)這類PGPR幾乎在所有采樣點中都被檢測到,它們能在植物根部定殖,溶解土壤中難以利用的磷和鉀,分泌植物激素,增強植物對干旱、鹽堿、極端溫度等環境脅迫的適應能力。更重要的是,它們還能誘導植物產生系統性抗性,抵御土傳病原菌。在微觀尺度上,這些細菌正如無聲的恢復“工匠”,借助水土保持埂提供的微環境,悄然推動著植物復蘇與土壤功能再生。

除了PGPR,eDNA還揭示了多個具備生態調節與修復潛力的微生物類群,勾勒出一套復雜的地下“生態操作系統”。例如,高山節桿菌(Arthrobacter alpinus)因其可分解有機與無機硫化物,具備生物修復污染的能力,成為恢復退化土壤的重要角色。研究還發現多種參與氮循環的微生物,如尿素八疊球菌(Sporosarcina ureae)能分解尿素,流水短芽孢桿菌(Brevibacillus fluminis)與副短短芽孢桿菌(Brevibacillus parabrevis)則促進氮素轉化,為植物提供更易吸收的營養形態。在干旱區,氮是限制植物生長的關鍵要素之一。更為關鍵的是,埃爾坎尼中慢生根瘤菌(Bradyrhizobium elkanii)和圓明慢生根瘤菌(Bradyrhizobium yuanmingense)等固氮菌廣泛存在于各采樣點,它們可與豆科植物共生,形成根瘤固定大氣中的氮氣,為恢復過程中的“先鋒植物”提供必要養分。這些菌群不僅維系了土壤生態系統的功能運轉,也增強了整個生態恢復過程的穩定性和韌性。

研究區域不同水土保持?。ǖ攸c1-6)中相對豐度最高的20種細菌物種

借助rbcL基因區域,研究團隊描繪出了水土保持埂附近植物多樣性的潛在圖譜。從數據中可以看到,既有人工種植的非洲狐尾草(Cenchrus ciliaris)和其近緣種彎葉畫眉草(Eragrostis curvula),也出現了多種原生或野生功能植物。例如,非洲馬齒莧(Zaleya pentandra)作為耐旱地被植物,不僅能穩固土壤,還具有藥用潛力;蔓花生(Arachis duranensis)為栽培花生的野生祖先,具備高度抗逆性,在未來干旱區作物育種中具有價值;鷹嘴豆(Cicer arietinum)是ASALs(干旱與半干旱地區)重要的豆類主糧,而獅耳花(Leonotis leonurus)則因其傳統藥用特性和潛在活性成分而受到關注。這些植物不僅支持生態恢復,也與當地社區的生計和文化高度相關。然而,數據中也出現了需要警惕的信號:毛果天芥菜(Heliotropium europaeum)為對牲畜有毒的雜草,可能帶來牧養風險;而恢復性強的非洲狐尾草(Cenchrus ciliaris)和外來物種野黍(Eriochloa villosa)則存在入侵潛力,具有化感作用,可能抑制本地植物生長。這些發現提醒我們,生態干預的物種選擇不僅要考慮“成活率”,更要兼顧長期的系統穩定性與本地多樣性,避免在“快速恢復”中埋下新的生態隱患。

研究區域不同水土保持?。ǖ攸c1-6)中相對豐度最高的20種植物物種

這項在肯尼亞萊基皮亞開展的試點研究,不只是一次方法測試,更像是一場對生態恢復邏輯的重新詰問。借助eDNA宏條形碼測序,科學家們從一捧土壤中識別出數百種微生物與植物遺傳信息,揭示了水土保持埂在改善地下生物多樣性方面的潛力,也捕捉到某些入侵物種和毒性植物的早期信號。它提醒我們:恢復生態不僅是播種和綠化,更是重建一種被忽視的生態關系網。eDNA技術的非侵入性、高通量與時間敏感性,提供了新的可能,但任何工具都無法獨立承擔恢復的全貌。真正的生態監測,應當整合遙感、大數據、生物組學與在地社區的長期參與,形成科學與經驗協同、前沿技術與在地知識并存的系統框架。我們或許無法阻止干旱氣候的逼近,但可以選擇用更溫和、深入的方式重塑人與土地的關系——從一把塵土開始,傾聽它的過去,也預見它的未來。

(注:本文僅代表資訊,不代表平臺觀點。歡迎留言、討論。)

資訊源 | 作者 | 周子又

指導老師 |

排版 | Ivy Zhou

參考資料略

來源: 海洋與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