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臨終前,依舊沒有弄明白,為什么外婆把乙肝傳給了她,她又把乙肝傳給了我和弟弟。她總是固執地說,乙肝是“遺傳”的。每當這時,我都會輕聲糾正:“媽,乙肝不是遺傳的,是傳染的。”但她只是搖頭,仿佛這樣就能減輕內心的愧疚。

我的母親,一個從山村走出來的女人,十六年前,她緊握著皺巴巴的車票,跟隨做泥水匠的丈夫來到城里。他們蝸居在工地的木板房里,指甲縫里永遠嵌著洗不凈的水泥漬。那些年,母親能扛起一袋水泥在腳手架間穿梭,汗濕的碎發緊貼在她那被陽光曬成小麥色的臉頰上。每當一天的工作結束,她就蹲在攪拌機旁,借著昏黃的燈光,小心翼翼地記下當天的收入:三十九塊五毛。

幾年后,父親從泥水匠當起了包工頭,母親也脫下沾滿塵土的工裝,套上了厚重的圍裙。她常常回憶,小時候家境貧窮,外婆總是將臘肉切成薄片,悄悄地藏在舅舅的飯碗里。如今,每當外婆按響我們家的門鈴,我總能捕捉到母親臉上那復雜而苦澀的表情——那些沾著山間晨露的青菜、裹著泥巴的土豆,還有半袋皺巴巴的紅薯,被外婆視若珍寶地堆在玄關,而舅舅家收到的則是用牛皮紙包裹的臘豬腿和滿滿一籃子的雞鴨蛋。

“你舅家房貸壓力大。”外婆說這話時,總喜歡用干枯如柴的手撫摸著弟弟新買的衣服。

“弟是家里的根,不用找理由,媽,”母親帶著一絲抱怨,“我是嫁出門的女。”

外婆的話語中透露出一絲無奈,她坐在沙發上,仿佛在自言自語:“娃娃們上學費錢。”

我和弟弟是雙胞胎,人們口中的“龍鳳胎”。我比他早幾分鐘來到這個世界,卻因此背負上了“姐姐”這一沉甸甸的稱號。小時候,我們形影不離,像兩株緊緊纏繞生長的藤蔓。然而,母親的目光,總是更多地停留在弟弟身上。

“弟弟小,姐姐應該讓著弟弟。”這句話成了我童年揮之不去的咒語。無論對錯,挨罵挨打的總是我。記得有一次,我試圖從弟弟碗里夾走一塊紅燒肉,他的哭聲立刻引來了母親。她手持木棍,邊責罵邊追打我,而弟弟則跟在后面,幸災樂禍地笑著,仿佛在監督母親是否真的在懲罰我。

穿衣鏡前,我總是穿著弟弟淘汰的舊衣。偶爾得到新衣,也是地攤上廉價的舊款式,母親刻意將我打扮成假小子,以便繼續穿弟弟不再穿的衣服。鏡子里的我,像一株被修剪得失去本真的盆栽。

弟弟的娛樂世界豐富多彩。五十元一次的游樂場,一百元的遙控車,只要他開口,母親總是點頭。當我想要一個洋娃娃時,母親卻說:“這不是女孩子玩的”。

學習上,弟弟成績平平,卻能參加各種培訓班:語文、數學、書法、口才,甚至籃球。每節課兩三百元的費用,母親眼都不眨。當我提出想學舞蹈或鋼琴時,她總是說:“家里不是挖礦的,哪有那么多錢。女孩子終究要嫁人,學好洗衣做飯就夠了。”

夜深人靜時,我常常想:重男輕女的思想是否也能“遺傳”?外婆將這種思想“遺傳”給了母親,母親是否也會將其“遺傳”給我和弟弟?或許,只有當我們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才能真正理解這一切。


我五年級的那個暑假,外婆因身體不適來到了我們家。我記憶中那是她第一次生病。第二天清晨,母親領路在前,我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外婆,緊隨其后,前往離家不到一公里的縣人民醫院。母親讓我隨行,一是攙扶外婆,二是我識字比她多,而外婆一字不識。

在醫院門診,一位約莫四十歲、戴著眼鏡的男醫生關切地詢問:“老人家,您感覺哪里不舒服?”

外婆有些吃力地回答:“沒有胃口,雙腳無力,小便很黃……”

母親緊接著補充:“我們發現她皮膚和眼睛都泛黃。”

醫生繼續詢問:“這種情況有多久了?”

外婆遲疑片刻,答道:“有十多天了……”

醫生又問:“家里其他人有類似的表現嗎?”

母親回答:“沒有聽說,只有她一個人這樣。”

醫生進一步詢問:“最近有沒有服用過其他藥物,包括中草藥?”

外婆想了想,搖頭說:“沒有。”

醫生追問:“您以前有過類似的情況嗎?”

母親回答:“沒有,也沒聽說過,她第一次這樣。”

詳細詢問后,醫生為外婆進行了全面的查體,然后開了抽血和彩超等檢查。

下午,我們拿到了檢查結果,再次來到那位醫生的診室。外婆成了醫生當天下午的最后一位病人。

“老人家,您患上了黃疸型肝炎,”醫生說,“初步判斷是乙型肝炎。”

“乙型肝炎?”母親很疑惑。

“乙型肝炎,俗稱乙肝,”醫生解釋道,“是由乙肝病毒攻擊肝臟,導致肝損傷,出現黃疸、轉氨酶升高。病人會感到沒有胃口、腹脹、雙腳無力、尿黃,家人發現病人皮膚及眼睛發黃,就像老人家現在這樣。”

“醫生,那我家老太婆這病是怎么得的?”母親追問。自從我記事起,母親總是稱呼外婆為“老太婆”,很少聽她叫過“媽”。

“乙肝是一種傳染病,主要通過血液、母嬰和性接觸傳播。”醫生覺得這樣解釋我們可能不太明白,于是進一步詳細解釋:“血液傳播,就是乙肝感染者的血液不慎接觸到您的身體,通過您破損的皮膚進入您的身體,您就可能感染乙肝;或者您輸了乙肝感染者的血液或血制品,共用注射器、牙刷、剃須刀,進行紋身、穿耳等,都有感染的風險。”

醫生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繼續解釋:“母嬰傳播,就是感染了乙肝的母親在懷孕期間或分娩時將乙肝病毒傳給胎兒或新生兒;性接觸傳播,形象地說,就是夫妻雙方,如果一方有乙肝,同房時容易將病毒傳給另一方。”

醫生詳細地解釋著,然而我們卻聽得云里霧里。這是我首次接觸到“黃疸型肝炎”和“乙肝”的概念,想必外婆和母親也是頭一回如此詳細地了解。即便她們之前聽說過這些名詞,對乙肝也是一知半解,從她們困惑的神情中便可知道。

“我還是不太明白。”母親急切地追問,“那我家老太婆是怎么得上這個病的呢?”

“這個問題不太好直接回答,”醫生耐心地說,“但我們可以這樣理解:我們并不清楚您的外婆是否有乙肝,或者您母親的兄弟姐妹中是否有人得乙肝。如果家族中沒有人有乙肝,那么通過母嬰傳播的可能性就較小;如果有,那么這種可能性就存在。”

“乙肝還能從母親傳給孩子?”母親驚訝地問,“那乙肝是不是可以遺傳?”

“不是遺傳的,是傳染的。”醫生強調,“乙肝是一種傳染病,可以通過母嬰傳播傳染給下一代,但這不同于遺傳。”

“遺傳和傳染是兩回事,遺傳病和傳染病也是不同的疾病。”醫生繼續解釋,仿佛在為我們進行科普教育:“遺傳病是由基因缺陷引起的,會遺傳給下一代;而傳染病是通過直接或間接接觸傳染給他人。乙肝,不會遺傳給下一代,但可以通過母嬰傳播傳染給下一代。”

“我還是沒明白遺傳和傳染,”母親回應道,“那我可不可以這樣理解:我家老太婆得了乙肝,可能傳給了我,我可能傳給了我兒女。”

“乙肝不是遺傳病,不會遺傳給下一代。它是一種傳染病,可以通過母嬰傳播傳染給下一代。”醫生再次強調,“您母親感染了乙肝,有可能傳染給了您,有可能您又傳染給了您的子女。您們應該去做個檢查。”

“我們沒有任何不適,不痛不癢的。”母親說,“我們不可能有乙肝,不像我母親那樣沒有胃口、皮膚眼睛發黃。”

“您們一家人最好做個乙肝兩對半檢查,”醫生堅持建議,“感染了乙肝并不總是會有明顯癥狀,只有通過血液檢查才能確定。”

“我們不會那么倒霉的,怎么可能有乙肝?除了我家老太婆,我們一家人都好好的。”母親仍舊不相信醫生的話。

“老人家,您回憶一下,以前輸過血嗎?或在外邊穿過耳洞嗎?”醫生溫和地詢問著外婆。

“她以前都沒去過醫院,更別提住院了,肯定沒有輸過血。”母親一邊說,一邊輕輕指著外婆的耳朵,“你看,她的耳朵上連個洞都沒有,從未見她戴過耳環,肯定沒有穿過耳洞。”

“家庭條件不好,哪有錢買耳環呢。”外婆輕聲嘆息,“年輕時在我娘家就窮,沒想到嫁到你父親家后,日子過得更緊了。”

“不能排除是共用注射器導致的感染,”醫生推測道,“在您母親那個年代,注射器都是玻璃制的,高溫消毒后在不同病人間反復使用。那時候對乙肝了解不多,那種消毒方式無法徹底消滅乙肝病毒。”

“她沒生過病,怎么可能打過針呢?”母親疑惑地問。

“您確定您母親小時候從未生過病,從未打過針?”醫生反問。

“老人家是怎么感染乙肝的,現在不必再深究。”醫生顯得有些疲憊,語氣中帶著一絲不耐煩,“當前最重要的是及時治療。”

“那我家老太婆的病情嚴重嗎?”母親似乎又找到了新的關注點。

“需要立即住院治療。”醫生回答,“如果不及時治療,病情可能會迅速惡化,容易發展成重癥肝炎。”

“那怎么治療呢?”母親追問。

“需要住院,保肝、降酶、退黃。”醫生看了看手表,顯得有些焦急,“抱歉,時間很晚了,馬上去住院。”

“您母親住院后,具體的治療將由住院部的醫生負責。明天我會去病房查房,如果有問題,可以再問我,好嗎?”

醫生開了住院證,遞給了母親,然后站起身,脫下白大褂,準備去洗手。母親一看時間確實不早了,便不再多問,接過住院證,示意我攙扶外婆。我們一前一后,緩緩走出門診大廳。

夏日傍晚六時,驕陽依舊懸掛天邊,遲遲不肯西沉。大地被烤得滾燙,熱氣如同蒸籠中翻滾的蒸汽,緩緩升騰,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悶熱。一位中年婦女,如同潛伏已久的獵人,目光銳利地注視著我們,隨即快步向我們走來。

“大姐,您也是來醫院看病的嗎?”她攔住了我的母親,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不,是我家老太婆。”母親回答,目光在中年婦女身上打量,隨后指向了我的外婆。

“婆婆得了什么病?嚴重嗎?”中年婦女的聲音里裝滿了關切。

“醫生說是黃疸型肝炎,乙肝。”母親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無奈。

“哎呀,真是太巧了,”中年婦女的聲音突然提高,雙手展開,仿佛在展示自己的健康,“一個月前,醫生也說我得了黃疸型肝炎,也是乙肝。大姐,您看我現在像個病人嗎?”

“看不出來啊,妹子,”母親驚訝地問,“你真的得過黃疸型肝炎,還是乙肝?”

“大姐,我怎么會騙您呢?”中年婦女再次展示自己,“您看我,從內到外,像個騙子嗎?我是來復診的,剛好路過這里。”

“妹子,你也是在這家醫院看的嗎?怎么治好的?”母親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希望。

“我的姐呀,一個月前我也和您們一樣,醫生也開了住院證要我住院治療……”中年婦女的聲音拉長了,帶著一絲神秘,“我拿著住院證,沮喪地給我一個醫生朋友打了個電話,他推薦了一位名老中醫,退休前是縣人民醫院中醫科的,現在退休后在外開了診所,我就是在他那里治好的。”

“看!老中醫又給我開了幾副中藥,他說再吃幾副鞏固鞏固。”她從背包里拿出幾副中藥,高高舉過頭搖晃著,讓我們相信她的確不是騙子,真是吃藥的病人。

母親和外婆相信了中年婦女的話,本來就不情愿住院,吃中藥能治好那不更好。中年婦女帶領我們經過狹長的胡同,轉了幾個彎,走到一棟有些破舊的二層樓,上了二樓,進了一個沒有招牌、昏暗的房間。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先生,頭發和胡子花白,戴一副老花眼鏡,有些駝背,穿著沒有標識的舊白大褂,站著正在和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女人有說有笑。他看見我們進去,馬上跟我們打招呼。中年婦女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老先生示意我外婆坐下,看了看外婆的面相和舌頭,摸了摸外婆的手,聽說是把脈,然后對我母親說三個月可以治好,不過費用有些貴。

外婆說沒有帶多少錢,她又從褲腰里掏出一個花布縫的錢袋,老先生就按這些費用抓了一個月的中藥,千叮萬囑要外婆吃了一定再來復診。

母親和外婆謝過了老先生,在中年婦女的帶領下走出了房間,母親和中年婦女走在前面,母親稱贊她是個熱心人,我攙扶著外婆跟在后面,我們沒有走來時的路,左拐右拐的走到了大街上。這時天色已晚,太陽早就下了山。

一個月的中藥吃完了,外婆的病沒有一點好轉,反而更嚴重了。舅舅埋怨母親,說不到大醫院,相信民間老中醫,說不定是假醫生。母親又埋怨舅舅,說他自己不帶外婆去,還怪上了她,她覺得很委屈。母親堅決不信會被人騙了,怪外婆沒有按時服藥,在家沒有好好休息。母親為了證實她沒有被騙,專門去了外婆看病的那個地方,不見穿白大褂的老先生和年輕女人,變成了盲人按摩室。母親這才恍然大悟,的確被醫媒子騙了。

外婆沒再來城里看病,說家里沒錢了,上次看病的錢還是賣了家里的豬和糧食東拼西湊的。舅舅家也拿不出錢給外婆治病,母親也不愿意拿錢給外婆治病,聽說住院要花不少錢,怕落個人財兩空。母親一直恨外婆重男輕女,從小對她不好,不知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是她對大家說我們家經濟也不寬裕,我和弟弟上學也花錢。

又過了一個月,外婆在老家過世了,是黃疸型肝炎,也就是乙肝把外婆帶走了。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得了乙肝會死人。

外婆的離世,沒有引起母親的警覺,她仍舊不相信,我們會有乙肝。她沒有帶我們全家去做乙肝檢查,也沒有將此事告知舅舅一家。在我初二的一個周末,天色微亮,舅舅突然嘔血,暗紅的血液如泉涌般無法止住,情況危急。他被緊急送往縣人民醫院,醫生們在他的病床前忙碌著,與時間賽跑,終于把舅舅從死神手中奪了回來。最終,病魔的面紗被揭開——肝硬化。這是乙肝病毒悄然侵蝕的結果,它像一只無形的手,硬化了肝臟,再無聲無息地扭曲了舅舅的食管胃底靜脈,最終使其破裂出血。

醫生告訴我們,這乙肝病毒很可能源自我的外婆,它像一個隱形的幽靈,悄無聲息地通過母嬰傳播,潛入了舅舅的身體。盡管醫生再次鄭重提醒,我們全家應當進行乙肝檢查,母親卻依舊不以為然。舅舅一家如同聽到了警鐘,全家都去做了檢查。幸運的是,舅舅的兩個孩子未感染乙肝。醫生告訴他們,去接種乙肝疫苗,產生乙肝表面抗體就具有了保護性,以后將不再受乙肝的威脅。然而,舅媽的情況卻有所不同。她曾經感染過乙肝,不過體內產生了保護性抗體,無需再接種乙肝疫苗。這個消息如同連綿雨季后一縷久違的陽光,驅散了籠罩在舅舅一家心頭的陰霾。

舅舅的生命,像一根被疾病逐漸侵蝕的蠟燭,在反復消化道大出血中一點點燃盡。他多次住院,醫生建議進行內鏡下治療和門體靜脈分流術。然而,因經濟困難,舅舅家無法承受高昂的治療費用。每次住院,都是出血止住后,他便匆匆出院。最終,在一次緊急送醫的路上,舅舅因大出血未能搶救過來,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舅舅的離去,本應是一記沉重的警鐘,警醒母親,但她依舊不相信我們一家有乙肝,沒有帶我們去做乙肝檢查。


初中畢業前夕,學校組織了一次體檢。班主任將體檢報告遞到我手中,聲音低沉而嚴肅地告訴我,我已感染乙肝。那一刻,仿佛一道閃電劃破寧靜的夜空,我原本晴朗的世界被無情撕裂,瞬間烏云密布,遮蔽了光明。放學回家的路,原本熟悉而短暫,此刻卻顯得格外漫長。我感覺每一個路過的行人都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著我,他們的笑聲和竊竊私語仿佛是對我的嘲笑和議論,他們的步伐在我接近時變得遲疑,似乎在刻意回避我。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尷尬和羞辱。

我沒有回家,走到了濱河路,坐在一條長凳上。我的頭腦沉重,仿佛灌滿了鉛,心中充滿了憂慮:該如何向父母開口?他們會帶我去醫院進一步檢查和治療嗎?我的思緒紛亂,甚至開始想象自己是否會像外婆和舅舅那樣,因為乙肝而早早離世。我不想這么早離開這個世界,我才十六歲,我還有夢想——讀高中、上大學、學醫、治病救人,還有尋找我的白馬王子,為他生下一對龍鳳胎,看看我是否真的遺傳了外婆和母親的重男輕女思想。望著波光粼粼的河面,我心中涌動著復雜的情感。河水的流動仿佛在訴說著生命的無常,而我卻無法從中找到答案。

夜幕低垂,頭腦昏沉,我拖著沉重的身軀緩緩回到了家。在昏暗的燈光下,我鼓起勇氣,將我感染乙肝的事告訴了父母。

“那明天請一天假,去醫院進一步檢查。”父親的聲音低沉而謹慎,仿佛害怕隔壁的鄰居會聽見,更像是在向母親提出請求。在這個家里,父親的地位不高,大情小事都需跟母親商量,最終還是母親說了算。

“您懂個啥,沒有哪里不舒服,查什么查。”母親的聲音尖銳而嚴厲,似乎故意要讓隔壁的人聽見。

“您沒有哪里不舒服吧?”母親扭頭用審訊的語氣問我。

“沒有。”我怯生生地回答。

“那不就對了。”母親似乎很得意,仿佛自己就是個醫生。

“檢查不花錢?”母親帶著責備的口氣。父親沒有再說話,默默地系上圍裙走進了廚房。自從我和弟弟上了初中,母親就不再接送我們,喜歡打扮了,愛上麻將了,經常早出晚歸,做家務的時間就少了。每當父親下班回家,見母親不在,并系上圍裙,走進廚房,親自做飯。

“請一天假更耽誤學習,馬上都要畢業了,考不上高中只好去打工。”母親的聲音低了一些。

“你姐姐都查了乙肝,你在學校查沒查?”母親關切地問弟弟,“你們不是一個年級嗎?”

“學校統一體檢的,應該查了,”弟弟回答道,“結果還沒有出來,姐姐比我早一天體檢,應該明天知道體檢結果吧。”

第二天早上,我一走進教室,便感受到同學們異樣的目光,那目光中帶著難以掩飾的鄙視。我剛坐到座位上,同桌立刻將她的課桌拉開,仿佛我身上帶著某種可怕的病菌。以前上課時,她總是偷偷和我講“小話”,甚至因此被老師點名批評。而現在,她卻側著身子背對我,再也不愿與我交談。課間休息時,那些曾經與我一起玩耍的同學,一看到我走近,便像躲避瘟神一樣迅速散開。下午的自習課上,班主任老師讓我們把書桌搬到最后一排,還有幾個感染了乙肝的同學。老師說,我們不要影響班上的其他同學。上次給外婆和舅舅看病的醫生曾說過,乙肝可以通過母嬰傳播、血液傳播和性接觸傳播,但并沒有提到日常接觸或說話是否會傳播。我不明白,卻也只能聽從老師的安排,搬到最后一排。這怪不了別人,只能恨自己得了這個病。

曾經聽課認真的我,如今上課總是走神,老是想著乙肝,想到外婆的死,想到舅舅的死。我不知道哪一天,我也會像他們一樣離開這個世界。每次想到這里,我的心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攫住,壓迫得幾乎無法呼吸。

那天放學回家,弟弟告訴母親,他也感染了乙肝。母親當著我的面沒說什么,但第二天,弟弟沒有去上學。后來我發現,弟弟每天偷偷喝些什么。以前母親也曾偷偷買補品給弟弟“補腦”,從不讓我知道。這次,我不知道他喝的是不是補品。

弟弟在班上也遭遇了和我一樣的孤立。我們在學校漸漸被邊緣化,失去了朋友。我恨母親偏心弟弟,以前對他總是冷淡,姐弟倆的關系一直不太好。然而,當我們都感染了乙肝,被周圍的世界鄙視時,我和弟弟的關系卻比以前好了許多。他告訴我,母親帶他去縣中醫院看了病,開了中藥。上次外婆被外面的醫媒子騙了,這次母親特意選擇了正規的中醫院。她說中醫比西醫好,西藥副作用大。

弟弟偷偷喝中藥的事,成了我們之間的小秘密。盡管世界對我們充滿了偏見,但在這片孤獨的角落里,姐弟倆的關系卻因共同的困境而變得緊密了些。我們開始互相安慰,互相鼓勵,仿佛在這冰冷的現實中,彼此的存在成了唯一的溫暖。


我們學校是縣里久負盛名的中學,擁有初中部和高中部,每個年級設有六個班,每班約有五六十名學生,學生總數約2000人。每年上半年,初三和高三學生都要統一體檢。聽說這次體檢中,發現了三四十名乙肝感染者,每個班級都采取了相同的措施,將這些學生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前幾屆,雖然也有部分班級采取這種做法,但并未引起廣泛關注。而這次,新來的校領導要求年級主任通知班主任全校執行這一安排,引發了一些家長的強烈不滿。一些不怕事的家長將此事反映到了縣教委,質問學校為何要對乙肝感染者進行區別對待。

縣教委對此事高度重視,責令學校立即整改。校領導研究,決定邀請縣人民醫院的乙肝專家來校,為全校師生講解乙肝科普知識,解答日常接觸和說話是否會傳播乙肝等問題,以消除師生們的恐懼心理。乙肝科普講座的時間定在一個周末的下午,全校張貼了通知。考慮到學校學術廳只能容納1000余人,校方只要求初三和高三的所有學生必須參加,同時歡迎其他年級學生和家長踴躍參與。

周末下午2點半,學校的學術廳座無虛席,兩旁的過道和后排也站滿了人。受邀的乙肝專家正是曾為我外婆和舅舅診治過的那位戴眼鏡的男醫生——張醫生。他的簡歷顯示,他是科室主任、主任醫師,還擁有多項省級頭銜,堪稱全省知名的乙肝專家。他演講的題目是“正確認識乙肝,正確對待乙肝感染者。”

張主任用了一個小時的時間,以幽默風趣的語言深入淺出地講解了乙肝的病因、傳播途徑、預防措施、感染后的表現、檢查方法、治療方案以及不治療的危害等內容。大家聽得十分認真,仿佛在上課一般。盡管他的講解通俗易懂,但我相信,并非所有人都能完全明白,我自己也不例外。

講座的氣氛在提問環節推向了高潮,大家爭先恐后地舉手提問。

“乙肝會不會通過日常接觸和說話傳染?”一位家長急切地問道。

“我在前面已經講過,日常接觸和說話是不會傳染乙肝的。”張主任回答,“我反復強調,乙肝主要通過母嬰、血液和性接觸傳播,一般不會通過日常生活接觸和說話傳播。比如,共用學習用品、辦公物品、廁所,共住一個寢室,共同用餐,甚至握手、擁抱等身體接觸,以及近距離說話,都不會傳播乙肝。”

“您說的那幾種傳播方式我都沒有,那我到底是怎么感染乙肝的?”一位男家長困惑地問道,“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和孩子都沒有乙肝,我也沒有住過院或輸過血。”

“小時候打針時可能共用了注射器,”張主任解釋道,“也有可能是您在外理發或剃胡須時,理發師不小心刮傷了您,而那把剃須刀之前可能也刮傷了其他顧客,不幸那位顧客是乙肝感染者。即便理發師擦掉了血跡,乙肝病毒仍然殘留在剃須刀上,病毒就會通過您的傷口進入血液,哪怕是很小的傷口,也有可能感染上乙肝。”

“哎呀,這真可怕!”座位上的一些學生和家長紛紛議論起來。

“所以,我規勸女同胞們,千萬不要到不正規的地方去紋身、紋眉或穿耳洞等,稍有不慎就可能感染上乙肝。”張主任補充道,“日常接觸不會感染乙肝的前提,那是雙方都沒有皮膚破潰或血液接觸。如果雙方都有皮膚破潰,且乙肝感染者的血液接觸到未感染者的傷口,無論傷口大小,都有感染的風險。”

“比如,醫務人員在處理外傷病人時,如果病人是乙肝感染者,醫務人員就有職業暴露的風險。”張主任繼續解釋道,“因此,醫務人員需要接種乙肝疫苗,并加強職業防護。”

“蚊子叮咬了會不會感染乙肝呢?”一位學生舉手問道,“我們老家和學校的蚊子都很多。”

“這個問題問得好,我相信很多人都有類似的疑問。”張主任提高了聲音,確保在場的人都能聽清他的解釋,“流行病學調查和實驗研究已經證實,乙肝不會通過蚊子叮咬傳播。因為蚊子叮咬后,吸入了乙肝感染者的血液不會注入到其他人體內,所以蚊子叮咬不具備傳播性,請大家放心。”

“那平時幾個人近距離說話,會不會感染乙肝呢?”另一位學生舉手問道。

“乙肝感染者的唾液中不含乙肝病毒,”張主任回答,“即使說話時乙肝感染者的唾液沾到你的臉上,也不會感染乙肝。因此,和乙肝感染者一起說話是安全的。”

“請大家不要一談到乙肝就恐慌,”張主任強調,“與乙肝感染者共同生活、學習或工作,都不會導致感染。”

“感染了乙肝,是中藥治療好還是西藥治療好?”一位家長問道。

“目前,治療乙肝沒有特效藥物,無論是中藥還是西藥。”張主任解釋,“總體而言,抗病毒治療方面,西藥更有針對性。具體用藥需要在專業醫生的指導下進行,不能盲目亂用,更不能在抗病毒治療過程中自行停藥,否則可能病毒反彈,危害更大。”

大家踴躍提問,張主任不厭其煩地一一解答,直到下午六點講座才結束。張主任耐心地回答了每一個問題,進一步澄清了有關乙肝的一些誤解。他特別強調,乙肝不會通過日常接觸、共用餐具或說話傳播,只有在血液、母嬰和性接觸等特定情況下才可能傳播。他還呼吁大家不要歧視乙肝感染者,應該給予他們更多的理解和支持。

星期一的早晨,陽光透過教室的窗戶灑在課桌上,溫暖而明亮。我們感染了乙肝的幾個同學,從教室的最后一排搬回了原來的座位。其他班級的乙肝感染者也同樣回到了他們原本的位置。經過那次張主任的講座,學校老師、同學和家長對乙肝的誤解有所消除,大家明白了日常接觸和說話并不會傳播乙肝。然而,盡管科學解釋了這一切,現實卻并未完全回到從前。

曾經與我關系密切的幾個同學,如今不再像以前那樣與我親密接觸和交談。我們之間仿佛隔著一層磨砂玻璃,隱隱約約,看不清楚,也說不明白。那種無形的隔閡讓我感到孤獨和無助。盡管知道乙肝不會通過日常接觸傳播,但同學們的眼神和態度卻讓我感覺自己仿佛被貼上了某種標簽,無法擺脫。

隨著中考的臨近,我的成績逐漸下滑。老師提醒我,如果上課再不專心,考上重點高中的希望將變得渺茫。乙肝就像一個幽靈,時刻在我的腦海中徘徊,干擾我的學習,打擾我的生活。無數個夜晚,我從噩夢中驚醒,冷汗浸濕了枕頭和全身。我變得越來越沉默,上課時不再主動舉手回答問題,總是低著頭,仿佛想要把自己隱藏起來。課間休息時,我不再與同學們嬉笑打鬧,而是獨自待在座位上,或者走到人少的地方,靜靜地發呆。

在孤寂與痛苦中,我走完了最后的初中歷程。中考的壓力、乙肝的陰影、同學的疏遠,這一切像一座座大山壓在我的心頭。我知道,未來的路還很長,但此刻的我,只能在這片陰霾中艱難前行。我開始懷念從前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懷念與同學們一起歡笑、一起奮斗的時光。然而,現實很骨感,讓我明白,一旦失去某些東西,便再也無法完全找回。

目前,乙肝還沒有改變我的身體狀況,但已改變了我的生活軌跡。它讓我過早地面對了生命的脆弱與無常,也讓我學會了在孤獨中堅強。


初三畢業了,又是一個暑假,或許這是我人生中最后一個假期了,漫長而沉悶。母親的身體日漸消瘦,胃口大不如前,肚子卻越來越大,雙腳也浮腫得厲害,精神狀態每況愈下。父親多次勸她去醫院檢查,我和弟弟也哭著求她去看病,甚至提到她可能是乙肝引起的。然而,母親卻痛罵我們,說我們沒良心,巴不得她得病死去。

一天,母親突然胡言亂語,漸漸失去了意識。我們急忙撥打了120,將她送到縣人民醫院急診科,經過搶救,母親慢慢蘇醒過來,醫生診斷她為乙肝后肝硬化導致的肝性昏迷,她被送往肝病科病房繼續治療。這個假期,我一直在醫院陪伴母親,抽空時還買了幾本關于乙肝的書自學,試圖更深入地了解這個困擾我們家庭的惡魔。終于,有好消息傳來,我和弟弟都考上了高中,我們都可以繼續上學了。這個消息像一劑強效的興奮劑,瞬間激活了我那近乎麻痹的神經,帶來了一絲久違的希望和慰藉,我和弟弟有機會去追逐未來的夢想。

在醫院的日子里,我不僅學會了如何照顧母親,也慢慢理解了生命的脆弱與珍貴。每一天,我都在與時間賽跑,試圖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緩解母親的病痛。然而,母親的病情并沒有好轉。她的身體日漸虛弱,精神狀態也時好時壞,仿佛一盞搖曳的燈,隨時可能被不經意的風熄滅。每當看到她痛苦的樣子,我心中總是充滿了無奈與悲傷,那種無力感像一塊巨石,壓得我直不起腰、喘不上氣。

這段經歷讓我堅定了未來的夢想——學醫。我想成為一名醫生,希望有一天,去幫助更多像母親那樣的人,去減輕他們的痛苦,去守護他們的健康。不僅是為了治愈疾病,更是為了傳遞希望,為了改變那些因無知和偏見而造成的悲劇。

然而,我的學醫夢還沒有做完,夢就醒了。考慮到母親需要人照顧,母親和父親商量后——其實主要是母親的決定——讓弟弟繼續上學,而我則留在家里,承擔起照顧母親的責任,同時接替她“家庭主婦”的角色,負責洗衣做飯。這個決定像一盆冷水,澆滅了我心中剛剛燃起的希望。

每天,我的生活被洗衣、做飯和照顧母親填滿。每當看到弟弟背著書包上學的背影,我的心中總是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羨慕與酸楚交織,不甘與無奈并存。我多么渴望能像他一樣,繼續坐在教室里,追逐我的夢想。然而,我不得不面對現實,承擔起家庭的責任。盡管無法像弟弟那樣繼續上學,但我從未放棄對醫學的熱愛。在照顧母親的間隙,我會學習乙肝相關知識,試圖幫助母親解除病痛。

母親聽說鄰近的鎮上有一位專治乙肝的老中醫,最近慕名去看病的人很多,甚至外縣的人也紛紛前往。母親堅持要我陪她去看病,我們都勸她相信大醫院,結果又被她痛罵一頓。拗不過她的脾氣,我只好陪她去了。

老中醫看了母親后,說她應該早點來,效果會更好,但現在也不算晚,還有辦法。他要求母親停用現在所有的藥物,包括縣人民醫院要求每天服用的抗乙肝病毒藥物。母親聽從了老中醫的話,開了一大包中藥回家煎服。

后來的日子里,每次都是我陪同母親去看病,就像當年我攙扶外婆一樣。母親的態度越來越差,常常罵我對她照顧不周,說我是白眼狼。很多次,我偷偷落淚,感到無比委屈,甚至希望自己的乙肝也發作,像外婆和舅舅那樣死去,一走了之,脫離這個壓抑的環境,離開這個似乎已不屬于我的世界。

后來,母親已經無法行走,但她堅持不去醫院,脾氣也越來越暴躁,動不動就罵人,大多數時候是罵我,偶爾罵父親,卻從來不罵弟弟。一天,母親再次昏迷不醒。有了上次的經驗,我們直接將她送到了縣人民醫院肝病科病房。經過搶救,母親再次蘇醒,但醫生告訴我們,這次她的病情比上次嚴重得多,病毒大量復制,肝硬化程度加重,已經出現了肝功能衰竭、電解質紊亂、腹膜炎、肝腎綜合征和肝性腦病,已經到了肝硬化的終末期。

幾天后,母親再次昏迷,這一次,她再也沒有醒來。

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空氣沉重得令人窒息。母親再也沒有機會意識到,那些曾被忽視的細節,那些未被認真對待的忠告,讓乙肝這個幽靈在她體內潛伏多年,悄然侵蝕著她的生命根基,最終將她的生命吞噬。母親的無知與固執,讓乙肝這個幽靈一次又一次地帶走了我們的親人——先是外婆,接著是舅舅,如今輪到了她。


母親離世后,父親終于可以自己做主了。看到外婆、舅舅和母親相繼被乙肝奪走了生命,父親心中充滿了擔憂。

一個周末,他決定帶我和弟弟去醫院做一次全面的乙肝相關檢查。

檢查結果出來后,拿著檢查報告單,我們忐忑不安地叩開了張主任診室的門。

“張主任,我女兒和兒子的乙肝嚴重嗎?”父親焦急地問道。

張主任仔細看了每張檢查單,回答道:“從檢查結果來看,他們還處于乙肝攜帶狀態。”

“什么叫乙肝攜帶狀態?”父親追問。

“乙肝攜帶狀態,簡單來說,就是乙肝病毒和肝臟和睦相處,互不傷害。”張主任進一步解釋:“肝功能正常,彩超檢查肝臟沒問題,但血液中可以檢測到乙肝病毒DNA,這表明有傳染性。”

“我們這是‘大三陽’還是‘小三陽’?”弟弟在一旁插話道。

張主任笑了笑,耐心解釋道:“‘大三陽’和‘小三陽’是為了讓老百姓更容易理解。表面抗原陽性、e抗原陽性和核心抗體陽性,就是‘大三陽’;表面抗原陽性、e抗體陽性和核心抗體陽性,就是‘小三陽’;還有一種情況是表面抗原陽性和核心抗體陽性,就是‘小二陽’。‘大三陽’通常表明病毒復制活躍,而‘小三陽’和‘小二陽’則可能意味著感染時間較長或病毒變異,病情可能更重,發展成肝硬化或肝癌的風險更大。”

“那乙肝的嚴重程度,是不是看表面抗原和病毒DNA?”父親追問,“聽說表面抗原陽性和病毒DNA越高,病情就越嚴重。”

張主任搖了搖頭,解釋道:“乙肝的嚴重程度,不能只看表面抗原和病毒DNA,關鍵在于肝臟的‘實際損傷’情況。”

“那定期檢測肝功能是不是就可以了?”父親又問,“聽說只要肝功能正常就沒事,是這樣嗎?”

“這種說法并不完全準確,”張主任糾正道,“即使肝功能檢查結果正常,仍有一些患者的病情在不知不覺中進展,存在轉化為肝硬化甚至肝癌的風險。”

“肝功能檢測是判斷肝臟是否受損的重要指標,但不是唯一的指標。”張主任繼續解釋,“肝臟是一個沉默的器官,因為沒有痛覺神經,即使受到損害,也不會像胃痛、頭痛那樣發出明顯的警報。”

“難怪他們病情那么嚴重都不喊痛。”父親驚異道,這讓我回憶起外婆、舅舅和母親生病的情景。

“是的,很多病人并不感到疼痛。”張主任點頭道,“肝細胞如果受損,會釋放出一些特殊的酶,這些酶可以通過血液檢測出來。谷丙轉氨酶和谷草轉氨酶是最重要的肝功能指標。如果這兩項長期升高,說明肝細胞正在持續損傷,有可能發展為肝纖維化或肝硬化。”

“那我女兒和兒子的轉氨酶正常不?”父親拿著化驗單焦急地問。

張主任指著化驗單說:“是正常的。”

“為什么要做肝臟彩超和肝臟彈性成像兩項檢查呢?這兩個檢查不是一樣的嗎?”父親疑惑地問。

“不一樣,這兩種檢查有各自的用途。”張主任解釋道:“肝臟彩超,主要了解肝臟的形態大小,是否有硬化、是否長包塊,可以看門靜脈和脾臟,了解有無門靜脈高壓;而肝臟彈性成像,主要了解肝纖維化程度,在肝纖維化和早期肝硬化診斷方面優于肝臟彩超。”

“這個檢查結果,正不正常?”父親指著血常規單子。

“您女兒和兒子的血常規都是正常的。”張主任解釋道:“白細胞和血小板減少可能意味著脾功能亢進,血小板減少也可能存在慢性肝炎或肝硬化,白細胞減少容易感冒,血小板減少容易出血。乙肝感染者每次復查應查血常規,可以間接反映乙肝疾病進展情況。”

“那為什么要查甲胎蛋白呢?”父親追問。

“甲胎蛋白是肝癌的‘信號燈’。”張主任繼續解釋道:“很多人不知道,慢性乙肝患者是肝癌的高危人群,尤其是那些長期肝損傷、肝硬化的患者。如果甲胎蛋白持續升高,高出幾十倍,就要高度懷疑肝癌的可能,建議進一步做肝臟增強CT或核磁共振。”

“那我女兒和兒子的甲胎蛋白正常嗎?”父親焦急地問。

“是正常的。”張主任叮囑:“不過,建議每半年復查一次。”

“反正是乙肝,乙肝兩對半這一項可不可以不查呢?”父親又提出了新的疑問。

“表面抗原的多少是評估肝臟內病毒含量的重要標志,”張主任進一步解釋,“只有當這一指標變為陰性時,說明肝組織內的乙肝病毒已被徹底清除,乙肝才能真正臨床治愈。”

“我女兒和兒子這種情況需要治療嗎?”父親繼續問道。

“目前他們的乙肝處于免疫耐受階段,抗病毒治療的效果不理想。”張主任回答,“也不要去相信中醫能治好乙肝的說法。只要他們保持規律的生活,比如不熬夜、不飲酒、不亂吃對肝臟有損害的藥物,并定期到正規醫院復查就可以了。”

“因此,建議每半年或一年進行一次全面的體檢,包括肝功能、乙肝兩對半、乙肝病毒DNA、血常規、甲胎蛋白以及肝臟彩超或彈性成像等關鍵指標。”張主任細致地列舉了必要的檢查項目,“通過檢查這些關鍵指標,才能真正判斷乙肝是否對身體構成威脅。”

聽完張主任對每一張檢查結果的詳細解釋,我們都松了一口氣。原來,乙肝并不只是簡單的“陽性”或“陰性”這么簡單,而是一個需要長期管理的健康問題。

離開診室前,張主任再三叮囑我和弟弟:“得了乙肝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重視、不規范檢查和治療。希望你們不要像你們外婆和母親那樣。”

我們再次謝過張主任,離開了醫院。回家的路上,父親沉默不語,似乎在思考著什么。而我則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定期檢查,不讓乙肝成為我生命的累贅。弟弟雖然還有些懵懂,但也似乎明白了一些,默默地跟在我們身后。


十八歲那年,我懷揣著對未來的憧憬,踏上了外出打工的路。然而,現實卻給了我沉重的一擊——多家工廠和單位因我是乙肝感染者將我拒之門外。在父親多次催促下,我無奈地回到了家。

待在家里的日子讓我感到無比壓抑。縣城的工作機會本就稀少,而乙肝感染者的身份更是讓我屢屢碰壁。餐飲行業需要健康證,而我無法辦理經營許可證,這讓我陷入了深深的困境。幾個月過去了,我依然找不到工作,內心的焦慮和不安幾乎讓我崩潰。

最終,我決定嘗試做服裝生意。父親拿出積蓄,幫我租了一個門面,我開始了自己的創業之路。起初,生意并不順利,但我沒有放棄,每天起早貪黑,努力經營。漸漸地,生意有了起色,我的精神狀態也好了許多,終于慢慢走出了乙肝帶來的陰影。

在我店鋪附近有一家餐館,生意非常紅火,價格實惠,我中午不回家時經常在那里點餐。餐館由一家三口經營,父親和兒子是廚師,母親負責管賬,還雇了幾名服務員。一來二去,我們變得熟悉起來。我經常照顧他們的生意,他們也常來我的店里買衣服。尤其是他的母親,一有空就來我的店里聊天,拉家常。漸漸地,我注意到她看我的眼神有些特別,每次點餐時,她都會多給一些分量,還常常贈送小吃或湯,說是對老顧客的特別照顧。

每次給我送餐,送餐的不是服務員,而是她的兒子。起初,他見我時有些靦腆,但來的次數多了,也變得隨和起來。我對他有了一些好感,而他對我似乎也有特別的意思。終于有一天,他的母親挑明了我們之間的關系,說如果我們愿意,不妨試著相處。她兒子非常樂意,而我則含蓄地表示可以交往看看。就這樣,我們確立了關系,正式開始了交往。

這段感情的開始,讓我感到意外又欣喜。餐館一家的溫暖和真誠讓我感受到了久違的歸屬感,他母親的關愛讓我感受到了母愛,而他的出現也讓我的生活多了一份期待。

幾年過去了,我的生意蒸蒸日上,生活也逐漸步入正軌。弟弟也從醫科大學畢業,并繼續攻讀肝病方向的醫學研究生。他選擇學醫,實現了我的夢想,也因為親眼目睹了外婆、舅舅和母親被乙肝奪走生命的痛苦經歷。他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不僅幫助自己和家人,也能為更多的乙肝感染者帶來希望。

然而,我的感情生活卻讓我陷入了深深的矛盾。我和男友的感情一直很好,雙方都已到了法定結婚年齡,彼此的家庭也非常熟悉。他的父母常常催促我們早日結婚,但我卻總是找借口拖延。我有一個從未向他坦白的秘密:我是乙肝感染者。

這個秘密如同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口,內心充滿了恐懼。我害怕告訴他,怕他知道我有乙肝而離開我;但如果不告訴他,我又覺得自己在欺騙他。每次他的父母提起結婚的事,我都會感到一陣恐慌,害怕婚檢暴露了我有乙肝。

我一直在尋找合適的時機告訴他,但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也不知道他能否接受這個事實。更讓我擔憂的是,他的父母會怎么看待這件事?他們會接受一個乙肝感染者成為他們的兒媳嗎?我的內心充滿了矛盾和焦慮,害怕因為乙肝失去這段珍貴的感情。

每當夜深人靜時,我總會想起外婆、舅舅和母親的離世,想起乙肝帶給我們的痛苦和遺憾。我知道,隱瞞并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但坦白又需要莫大的勇氣。我多么希望,他能理解我的處境,接受我的過去,和我一起面對未來的挑戰。然而,這一切都還是未知數。

按照張主任的囑咐,我和弟弟每年都會定期復查乙肝。幸運的是,我們姐弟倆都處于乙肝攜帶狀態,雖然具有傳染性,但肝功能和肝臟彩超檢查都正常。

一天,弟弟從學校打來電話,聲音里異常興奮,“姐!乙肝可以臨床治愈了!”

“真的嗎?”我語氣中洋溢著難以抑制的激動。

“是真的!”弟弟在電話那頭堅定地說。

“張主任,我聽弟弟說乙肝可以治愈了?”我幾乎是沖進診室,連椅子都沒碰就急切發問。我下意識抬頭,墻上的電子鐘正好跳向17:15。

張主任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溫和而堅定:“確實,我們正在推廣乙肝臨床治愈的理念。”

我仿佛看見希望的曙光穿透烏云,但張主任接下來的話又讓我的心陰沉下來:“不過,臨床治愈的比例還不高,需要長期治療。像你這樣的高病毒載量者,短期內很難實現。”

我低下頭,沉默了。乙肝依然是我生命中無法輕易擺脫的陰影。高病毒載量意味著病毒在我體內依然活躍,而臨床治愈的目標似乎離我還很遙遠。

張主任似乎察覺到了我的失落,語氣緩和了一些:“雖然短期內實現臨床治愈的可能性不大,但這并不意味著沒有希望。”

我點了點頭,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那……如果結婚生子……”我鼓起勇氣,問出了心中最深的擔憂。

“完全可以。”張主任微笑著回答:“通過規范的抗病毒治療和母嬰阻斷措施,可以將傳播風險降到最低。即便意外懷孕,也有成熟的阻斷方案,可以大大降低感染的風險。”

“即使做了阻斷方案,孩子還是感染了怎么辦?”我仍有些忐忑。

“那就怪運氣不好了。”張主任難得開起玩笑,“不過現在的阻斷成功率很高,你大可放心。”

診室的掛鐘指向17:30,張主任開始整理桌上的病歷本。“你們總是最后一個來,”他笑著說,“這樣才有時間多交流。”

我站起身,深深鞠躬:“謝謝您這些年對我們一家的照顧。外婆、舅舅和母親要是能早點遇到您這樣的醫生或聽您的叮囑……”

“所以你要繼續堅持規范隨訪。”張主任站起身,語氣溫和卻堅定,“知識就是健康,了解得越多,戰勝疾病的機會就越大。”

醫院的玻璃門在身后輕輕合上,夕陽的余暉灑在走廊上,我深吸一口氣,初春的空氣里還帶著些許寒意。我掏出手機,給未婚夫發了條消息:“今晚老地方見,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咖啡廳里,他來得比約定的時間晚了幾分鐘。我握著溫熱的咖啡杯,看著杯中的倒影,終于鼓起勇氣:“其實……我有乙肝。”

他的表情瞬間凝固,手中的咖啡勺“當啷”一聲掉在桌上。“你說什么?”他的聲音陡然提高,“我們都要結婚了,你現在才告訴我?你知道我們家是開餐館的嗎?要是傳出去……”

我急切地解釋:“日常接觸和說話不會傳染的,而且現在有很好的治療方案,乙肝可以治愈了,可以母嬰阻斷,不會傳給孩子……”

“夠了!”他猛地站起來,聲音里帶著憤怒和失望,“你毀了我,毀了我們家!”他的聲音在安靜的咖啡廳里顯得格外刺耳,引來周圍人的側目。我看著他摔門而去的背影,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仿佛腳下的地面漸漸塌陷。

我呆呆地坐在原地,手中的咖啡早已涼透,杯中的倒影映出我蒼白的臉……。……我慢慢站起身,腳步虛浮地走出咖啡廳。回到家,我坐在窗前,目光呆滯地望著遠處的燈火,心中已是五味雜陳……。

第二天,我去了他家的餐館。他的父母態度冷淡,只說在忙。他把我拉到后巷,語氣冰冷:“我們分手吧。你也看到了,我父母不可能接受。以后別來了,要是客人知道……”

我靠著墻慢慢滑坐在地上,淚水模糊了視線。他轉身離開的背影,漸漸模糊,模糊了我們的過往;他絕情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割裂我冰冷的心。

我在家昏睡了整整三天。弟弟回來看我,給我煮粥,陪我說話。“姐,我們是被歧視的一群人,”他握著我的手說,“但我們要學會自己愛自己。不要讓乙肝成為我們生命的枷鎖,定義我們的人生,我們要堅強,追逐我們自己的光。”

他的話就像黑暗里的一束光,照進了我灰暗的世界。我慢慢振作起來,決定重新開始。我搬到了縣城的另一邊,重新開了一家服裝店,業余時間還報名參加醫學自考。

每當有人介紹相親,我都會在第一次見面時就坦言:“我有乙肝,如果你介意,我們現在就可以結束。”

大多數時候,對方會找各種借口離開。每一次的拒絕都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但我告訴自己,這是對自己負責,也是對他人負責。我不想再隱瞞,也不想再因為乙肝而感到羞愧。我要用自己的方式,活得坦蕩而真實。

直到有一天,在街角的咖啡廳,我又一次說出了這樣的話。

“你介意和乙肝感染者交朋友嗎?”我問。

“不介意,”他笑了笑,“你呢?”

“我當然不介意,”我小聲說,“其實我就是……”

“我也是……”他平靜地說。



他的坦誠讓我感到意外,或許,我們都有相似的經歷。我望著他,心中涌起一股復雜的情感。乙肝的陰影,如同一片永不散去的烏云,始終籠罩在我們的人生上空。然而,歲月的磨礪讓我們學會了與它共存,學會了在黑暗中尋找微光。或許,有一天,我們能真正掙脫它的枷鎖,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

正當我沉浸在這份短暫的希冀中,電話鈴聲驟然響起,尖銳的聲音劃破了寂靜,也打破了我正在編織的夢。

“姐!我的乙肝發病了。”電話那頭,弟弟的聲音低沉而沮喪。

“怎么會這樣?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嗎?”我急切地問道,聲音里帶著掩飾不住的慌亂。

“這段時間準備畢業論文及答辯,一直在熬夜……”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像是被愧疚和疲憊壓得喘不過氣。

“別擔心,好好配合治療,姐來照顧你……”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可話未說完,眼淚禁不住涌了出來。我捂住嘴,喉嚨里像是堵著什么東西,窒息得讓我幾乎無法呼吸。

我趕到醫院,坐在弟弟的床旁,目光落在他那蒼白的臉上,心中充滿了恐懼和不安。那張曾經充滿朝氣的臉龐,此刻卻顯得如此脆弱。乙肝,這個曾經奪走外婆、舅舅和母親生命的幽靈,仿佛又在我們身邊徘徊。我忍不住問自己:我們是否真的能戰勝它?還是注定要重復上一代的悲劇?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內心的波瀾,伸手握緊了弟弟的手。他的手冰涼,卻讓我感受到一種堅定的力量。無論未來如何,我們都不會再逃避。這一次,我們要勇敢面對,與命運抗爭到底。

“別怕,有姐在。”我輕聲說道,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弟弟微微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微弱的光。

來源: 黃博士聊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