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周以后，秦浩終于收到了不告而別的爺爺寄來的信。

爺爺是上周突然離開的，老實說，從小到大，秦浩一天都沒有和爺爺分開過。

在他一歲時，爸爸媽媽前往北京工作，而他和爺爺在留在了這座白墻黑瓦的江南小鎮。

爺爺是個喜歡臭美的小老頭——喜歡穿有卡通圖案的衣服，喜歡養花，還喜歡養五彩斑斕的熱帶魚。

“世界上美好的東西真多啊！不是嗎？”爺爺總是笑瞇瞇地說。

從秦浩有記憶起，爺爺就不放過任何美景。比如說，他會抱著小小的秦浩爬到山頂上，一起等著看夕陽落下前的火燒云；比如說，他會牽著剛會走的秦浩去冬天的湖水邊，在結冰的水面上堆雪人；再比如說，他會和已經上了小學的秦浩一人一輛自行車，飛馳在小鎮的街巷上，追逐一只斷了線的大風箏。

爺爺走的這一周，他種下的月季花一下子變得蔫了，魚缸里的熱帶魚也悶悶不樂，秦浩也跟著無精打采起來。

雖然爸爸媽媽都在第一時間就趕了回來，可秦浩還是每天一醒來就想念爺爺。

“爸爸，媽媽， 爺爺去哪了？為什么不帶我一起去？”秦浩忍不住有些生氣了。

爸爸把這封信交給了他。

信是在一張充滿了卡通氣息的信紙上寫的。上面畫著一座繁茂的森林，森林里有一座橡木房子，房子前站著一頭大狗熊和一頭小狗熊。

秦浩一看到這張信紙就笑了，他說：“沒錯，是爺爺寫來的信！爺爺每天晚上給我講故事時，都自稱是大熊爺爺，而我是小熊寶寶。”

爸爸笑了笑，摸著他的頭，然后說：“那快讀一下吧！是今天早晨剛剛寄到我們家來的，也許爺爺也很想你。”

不知為什么，爸爸的嗓子好像有些沙啞。

秦浩快樂地打開信讀了起來：

我的小熊，哎呀呀，好久沒見，你還好嗎？

我跟著旅行團去旅游啦！那天本想帶著你一起的，可是考慮到你要上學，所以爺爺一個人悄悄走了。

你放心，爺爺會定期寫信回來的。

對了，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情？院子里的月季花每三天澆一次水，一個月施一次肥。至于魚缸嘛，唔，那里面可是藏了一個大秘密。爸爸和媽媽會告訴你的。

2.

秦浩把這個秘密帶去了學校。

他和班里每一個人都分享了這件事：“我爺爺去魚缸里旅行了！”

聽到這個消息，他的朋友們先是一愣，然后哄堂大笑。他們都說，人是不可能去魚缸旅行的。

“真的，是爺爺抽獎抽中的旅行團，不是誰都可以報名的！”秦浩著急起來，他向朋友們解釋說，“爺爺還從魚缸里給我寫了信，你們看，這信是爸爸從魚缸底下里發現的。信封還是濕漉漉的呢。”

“不可能，人在水里怎么呼吸呢？”坐在前面的那位女生說。

“不可能，魚缸只有桌子那樣大，人怎么可能進去呢？”坐在后面的男生說。

“絕對不可能。魚缸里沒有筆和紙，你爺爺怎么可能寫信回來呢？”連秦浩的同桌也不相信這個說法。

“我們是三年級的學生，不是三歲的孩子，你怎么會相信這樣的謊言呢？”大家笑起來。

“我爺爺不會騙我的，爺爺從來不騙人。”秦浩急得快要哭了。

這時，上課鈴打響了。

班主任老師抱著一疊書走了進來，看到大家還是笑著鬧成一團，她皺起了眉頭。

“老師！他們都說我騙人，但是我沒有……”秦浩第一時間舉起了手，向老師訴說著自己的委屈。

“老師，秦浩就是騙人。他說他爺爺去魚缸里旅行了，這怎么可能呢？”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

老師臉上的表情柔和起來，她微笑著等每一個人把話都說完，然后溫柔地看向秦浩。

“哎呀，這個嘛。秦浩的爸爸媽媽剛才聯系我了，他們特意給秦浩請假一天，每天會讓秦浩去魚缸里看爺爺。”老師的聲音像敲打著玻璃窗的小雨一樣柔和。

班里漸漸靜了下來，大家充滿好奇和羨慕地看向秦浩。

秦浩的臉都激動紅了，他坐得比任何一天都板正。

這天下午，秦浩破天荒地沒有第一時間就沖出教室。

過去，總是爺爺來接他，他也總是第一個就抱起書包飛奔出去的人。

他記得，一二年級時，自己常常被老師留堂。爺爺不急不躁，背著手在校門口等他。

每次他沮喪地從學校走出來，夕陽下的爺爺總是舉著兩根冰激凌，笑瞇瞇地望著他。

夕陽下，爺爺的白頭發被照成了金色，手里的冰激凌也變成了金色。想到那段日子，秦浩的心里就甜甜的，舒服極了。

今天，他特意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才悄悄去了老師的辦公室。

“老師，我爺爺……真的是去魚缸旅行了嗎？”秦浩低著頭問。

老師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笑著問他，為什么突然變得不相信爺爺了。

“我想他們說得也許有道理，人是不可能去魚缸旅行的。”秦浩的聲音越來越低。

“那可不一定。”班主任老師是個很嚴肅的人，她很少和孩子們開玩笑，可這次她卻對著秦浩擠了擠眼睛，“世界是很奇妙的，明天和爸爸媽媽去看一看吧！”

3.

早晨五點，秦浩就醒了。

爸爸媽媽還在酣睡中，秦浩獨自一人來到了客廳。

魚缸放在客廳一角的桌子上，旁邊擺著兩棵闊葉滴水觀音。每次來到這個角落，都像來到一片熱帶雨林。

秦浩望著魚缸，魚缸里緩慢游動的魚兒們也在望著他。

“爺爺，你真的在里面嗎？”秦浩小聲問。

沒有人回答他，魚缸的玻璃壁上只是浮現出了他臉頰的倒影。

爸爸媽媽醒來后，一直用那種抬高了強調的語氣說話，好像有意要逗誰開心似的。

可秦浩不喜歡這種聲音，他也并不覺得開心。他喜歡爺爺那慢吞吞的、帶著南方口音的嗓音。他總覺得，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被遺忘了，可是他困惑地盯著爸爸媽媽的嘴巴，卻找不到答案。

“我今天真的會見到爺爺嗎？”秦浩打斷了爸爸媽媽的話。

爸爸媽媽面面相覷，鄭重地點了點頭。

4.

他們帶著秦浩來的地方，是一座潔白的三層小樓。

“這……這是醫院呀。我們是不是走錯了？”秦浩望著門口的字問。

“沒有走錯。爺爺之前最喜歡健身啦，你還記得嗎？他參加的抽獎活動，就是這家醫院舉辦。專門為了獎勵那些熱衷鍛煉的人。”媽媽侃侃而談。

秦浩想了想，確實如此。

爺爺喜歡鍛煉，年年都會參加鎮子上的中老年馬拉松比賽，當然，經常拿倒數第一。可秦浩覺得爺爺棒極了，總是站在人群里大聲替爺爺加著油。

“想要去和在魚缸旅行的爺爺見面，也要從這里出發。”爸爸在前面帶路，來到了三層的一間辦公室門口，“總之，是很神秘的入口。只有你受到了邀請，我們就在外面等你吧。”

“同學都說，人是不可能去魚缸旅行的。”在辦公室門口，秦浩猶豫了，“這家醫院為什么可以讓爺爺去魚缸里？難道他們有魔法嗎？”

“說的沒錯，孩子。”

門吱喲一聲打開了，一個胖胖的女巫出現在一家三口面前。

她穿著白色的長袍子，頭上戴著一只貼滿了星星的巫師帽。帽子的頂端尖尖的，像一座外了腦袋的斜塔。

“真的是有魔法嗎？”秦浩的眼睛亮起來。

“當然。進來看看吧。”女巫的聲音很好聽，是和爺爺一樣的南方口音，秦浩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她。

女巫的辦公室里有一張很大很大的天鵝絨沙發，是深墨綠色的，擺在窗戶前。秦浩跑過去，聞到了太陽的味道。

“我喜歡這沙發。”

“那你可以坐上去，也可以躺上去，怎么舒服怎么來。”女巫好脾氣地回答。

“可是我得去看我爺爺……”話雖如此，秦浩還是忍不住一屁股坐在了那沙發上。好松軟，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坐在了云朵里。

女巫拿著一只紫色的筆記本和鵝毛筆坐在了他對面，認真地問他：“你是要去魚缸里探望旅行中的爺爺，對嗎？”

“是的！”

“可以說說你家里的魚缸是什么樣的嗎？”

“可以。”秦浩描述起來，他告訴女巫，家里的魚缸里有五顏六色的熱帶魚，都是他和爺爺一起在水族市場挑的。

女巫聽得很仔細，不停地在筆記本上畫著，發出“沙沙沙”的聲音。

“還有什么嗎？”女巫詢問他。

“還有，還有，爺爺在魚缸里種了很多很多水草，熱帶魚喜歡在水草里捉迷藏。”秦浩回答。他揉了揉眼睛，不知怎么的，這大大的沙發上好像長出了許多柔軟的水草，在他身邊飄啊搖啊。

“魚缸里的聲音，是這樣的嗎？”女巫的聲音好像被拉得很長很長，她的辦公室也有一座魚缸，那座魚缸里的流水聲慢慢地變得很響很響。

5.

“……別睡著呀，你還沒有說完，爺爺的魚缸里還有什么？”

秦浩一下子驚醒過來，女巫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

“還有青花瓷做的小亭子，小小的，像大拇指那么大；還有三只小板凳，爺爺常說，那是小魚休息的地方。”秦浩下意識地回答著，可他發現，自己壓根看不到女巫在哪了，只能聽到嘩啦啦的流水聲。

“我這是進到魚缸里了？”

他詫異地抬起頭，周圍水草飄動，檸檬黃、熒光綠、深紅色的熱帶魚在他頭頂游動。

“這條魚我認識！身上有條紋的，叫做地圖魚。”秦浩追著那條魚跑，“爺爺說過，這條魚的爸爸媽媽是從很遠的熱帶海洋過來的……”

“這條我也認識。”他被一塊小石子絆了一跤，蹲下來一看，石子后面還藏著一條又細又長的灰色小魚。

“爺爺也介紹過它，它很安靜，喜歡躲在石頭里看別的魚。”

“那你還記得它的名字嗎？”有一個聲音慢吞吞地問。

這個聲音乍一聽像女巫的聲音，可秦浩一抬頭，卻看到是爺爺在說話。

爺爺正坐在那座小小的亭子里休息呢！

6.

“爺爺，你真的在這里呀！”秦浩撲了過去。

爺爺一把就抱住了他，像抱住了很小很小的嬰兒，緊緊地攬在懷里。

“爺爺，你為什么走的時候不叫我一聲？”秦浩哭了起來，“你說過去哪都會帶著我的。”

“哎呦，小熊，這次原諒爺爺好嗎？爺爺實在是太貪玩了，這個到魚缸里旅行的機會，真的是千載難逢。”爺爺慢慢地安慰著他。

“好的，好的……”秦浩抽泣著說，眼淚漸漸停了下來。

他摸摸爺爺的衣服，發現爺爺穿的還是在家常穿的那件軟塌塌的睡衣。

“咦？爺爺，你在魚缸里，為什么衣服還是干燥的呀？”秦浩好奇地問。

“因為這是一場魔法旅行呀。你看，我們都被變得比魚還小，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魚缸里穿梭。”爺爺讓秦浩坐在自己旁邊的小凳子上，祖孫二人一起抬頭看著水里的魚。

那些魚無聲無息地游過來，游過去。爺爺也什么話都不說，周圍只有水流聲，和水草擺動的聲音。秦浩心里變得很平靜很平靜，他喜歡這樣安靜的時刻。

“爺爺，你還要在這里玩很久嗎？”他轉頭看著爺爺的側臉，爺爺也望向他。

“是這樣的——全世界的魚缸都是通著的，所以呢，爺爺還想再去別人家的魚缸里看看。”爺爺像個頑童一樣笑起來，“世界上美好的東西真多啊！不是嗎？”

秦浩點了點頭，可他還是不甘心，繼續追問：“爺爺，你不會想我嗎？你自己在這不會孤單嗎？這么長時間見不到你，我可是會很想你很想你的。”

“會呀，爺爺當然很想你。一直、一直想你。可是呀，在魚缸里逛一逛的機會只有一次，爺爺一旦出去了，就沒法變成小人兒再進來了。怎么辦？真是讓人苦惱……”爺爺托著腮，長長嘆了一口氣。

“那，爺爺你先繼續旅行吧！”秦浩從小凳子上跳下來，拍著胸口向爺爺保證，“你的花，你的魚，我都會照顧好的。你也要每周都寫信給我，告訴我別人家的魚缸是什么樣的。”

“沒問題，我最喜歡和我的小熊分享這個世界上的美好之處啦！”爺爺輕輕地吻了一下秦浩的額頭，和他拉了拉鉤。

7.

辦公室的門再次打開了。

穿著白袍子的女巫走了出來，她摘掉了頭上的帽子，重新戴上了眼鏡。

“醫生，孩子怎么樣？”秦浩的爸爸媽媽焦急地問。

“放心吧。已經完成了第一次心理疏導。孩子睡著了。”女巫的白袍子上多了一塊小小的工牌，上面寫著“心理咨詢門診 姜醫生”。

“那就好，那就好。”媽媽忍不住哭了起來。她說自從上周爺爺離世后，秦浩在晚上就無法入睡。

“這么小的孩子，一躺下不超過半個小時就會重新坐起來，問我們為什么爺爺還不回家……”爸爸的聲音聽起來也很悲傷。

“是啊，老人去世的那天，我們帶著孩子去和老人告別過。可是，孩子好像什么都不記得了，一直哭著說爺爺突然不見了。”媽媽說。

姜醫生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告訴她：“秦浩只有八歲，爺爺是他從小到大唯一的撫養人。他年齡還小，接受不了老人離世的事實，所以才選擇性地遺忘了這件事。這是一種心理保護機制。可孩子也隱約知道自己似乎失去了一段重要的記憶，如果不慢慢打開這個心結，他會一直陷在困惑里走不出來。放心吧，我們就按照計劃，用‘每周一封信’的形式，讓爺爺繼續陪伴在孩子身邊。孩子會慢慢明白自己生活里有人離開了……”

8.

回到班級里，正好是班會結束的時間。

秦浩一推門進來，就迫不及待地告訴大家自己也進入了魚缸旅行。

這一次，沒有任何人質疑他了。

大家都安靜地聽他說著，有的人還會發出幾句感嘆：“真的是很棒的旅行呀！”

班主任老師在講臺上微微地向著大家點頭——她在感謝孩子們愿意和她一起保守這個“謊言”的秘密。

可秦浩對此一無所知，他只是覺得，今天下午的夕陽格外好，課桌上、窗臺上、放學回家的路上，都灑滿了金子一般的陽光。

來源: 中國科普作家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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