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早期 庫姆河流域 “小河”文明
“草、木、毛,觀測這個樣本不如去看螞蟻搬家,這是赤裸裸的政治打擊,是流放。”——觀測者Ⅰ
“耐心點年輕人,我們最不缺的就是時間。”——觀測者Ⅱ
“可我們的同志像喪家之犬一樣正被多數黨驅逐出權力核心,連生存也岌岌可危了前輩!這里明顯不是一個合適的備選,這個原始的文明是一個偶然事件,我們不如回去跟他們做最后一搏。”
盡管口稱前輩,兩個觀測者看上去卻沒有明顯的年齡差別,觀測者Ⅱ顯然沒有認真聽這樣充滿火藥味的抗議,“原始的繁衍方式,偏執的生殖崇拜,多么獨特的文化象征。跟我們一樣的外觀,除了沒有翼,這在目前所有觀測到的文明里是孤本。從這一點來說,我們是有可能求同存異的。”
“先標記吧,回去后我要向聯席會議申訴,必須奪回我們被搶走的關鍵席位,重新掌握話語權。”
觀測者Ⅰ閉上了眼,與此同時,幾十公尺下方沙漠里粗壯的胡楊木正被一柄看不見的刀砍斫,最終成了規整的七棱柱,這是觀測者Ⅰ的標記;
“年輕人。”觀測者Ⅱ無奈搖了搖頭后也閉上眼,胡楊木叢中一些十一棱柱開始出現了,這是他獨屬的筆記。
關于剛才的小爭論他有自己的考慮,現在將它說出來必定無法獲得理解,他也沒發現自己口中的年輕人彼時正下定另一個很大的決心。
“下一次觀測是什么時候,前輩?”——觀測者Ⅰ
“根據手冊,這個樣本歷法紀年的1600年后。”——觀測者Ⅱ
觀測者Ⅰ沉吟半刻,“下一次只能讓弟弟跟您來了,去下一個坐標吧。”
漢文帝前元四年 羅布泊西北岸 樓蘭
“1600年,他們還在原地踏步,真令人失望。”——觀測者Ⅳ
“你跟你的哥哥一樣心急。至少我和他的標記點還留著。”觀測者Ⅳ順著所指方向望去,一片規整的多棱胡楊柱群,“這真是種堅韌的植物啊,你看,他們還很有創造性地加了一點自己的創作。”
一些胡楊立柱的頭部被雕成了槳形,另一些立柱的頂端被加工成卵圓形,“我想他們還沒脫離生殖崇拜,我們的標記被當成了神跡。這個樣本對魔法和神明的迷信不知道會持續多久,對我們的關注太多不利于未來長期的共存。”——觀測者Ⅱ
“觀測任務完成了嗎老師?是否可以得出結論,這里不存在接納我們的條件?”——觀測者Ⅳ,“除非把未開化的原住民抹除。”
“這觀點很危險,你開始倒向多數黨了嗎孩子,那是你哥哥畢生致力反對的,”觀測者Ⅱ深為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們都不該忘記他的犧牲。”
觀測者Ⅳ低下了頭。
“你是我們最年輕的世代了吧。”——觀測者Ⅱ
“是的老師,據我所知,在我這一代之后沒有新生兒降生了。”——觀測者Ⅳ
“你的母親,你同她還保有親緣關系嗎?”——觀測者Ⅱ
“若干年前就合法解除了,她現在有新的伴侶,好像跟我是同世代。”——觀測者Ⅳ
“肢解原生家庭,讓所有人在有生之年充分享受絕對的兩性交往自由,在婚姻和倫理的概念破除后,這流行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也直接導致人口增長停滯。”——觀測者Ⅱ
“這些在課本上都學到過,可這跟我們的觀測實驗有什么關系,老師?”——觀測者Ⅳ
“如果這次還是你的哥哥跟我一起來,他應該也會做出和我一樣的猜想,現在在這個觀測點生活著的已經不是第一次被我們觀測到的那批人了。”——觀測者Ⅱ
“可能兩次觀測期間發生了政變被清洗,或者是宗教性的群體自殺?”——觀測者Ⅳ
“我的猜測是,他們全都是‘自然死亡’。”——觀測者Ⅱ
“在這么短的時間?他們竟然沒能攻克這么微不足道的疾病。”——觀測者Ⅳ
“恰恰相反孩子,永生才是絕癥... ...”觀測者Ⅱ欲言又止,“我的工作結束了,我老了,能否移民這個結論留待年輕人去考察吧。記住,你們都該多點耐心。”
“這個距離太近了,安全起見我們還是先離開吧,老師。”——觀測者Ⅳ
兩個觀測者扇動身后的翅膀,巨大的雙翼刮起沙塵,這時一些隱匿在淺沙和胡楊叢中的人影顯了出來,陽光反射出他們盔甲、刀劍和箭鋒的粼粼寒光。
“老師當心!”,觀測者Ⅳ大呼,“嗖嗖”幾聲,數支冷箭向天空射出,一支直接洞穿了觀測者Ⅱ的喉嚨。
他扇動羽翼的動作戛然停止,觀測者Ⅳ忙著閃避,回首已經見到地面一群人圍著,將他的老師罩在了一張大網里,一片嫣紅瞬間滲了開來,很快流進了沙隙... ...
2026年 倫敦 大英博物館
80歲的馮石白發蒼蒼,他佇立在畫像前,久久凝視著那些臉龐。20年前從一個夢境中的“神授”開始,他研究古籍、遺跡、人類、宗教,足跡遍布全球,散盡家財為了尋找一個飄渺的線索,20年間指引他的漸漸明朗,戀殺青山,青山未必留人,該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等待結束了。
1976年 西雙版納 雨林深處
30歲的馮石人生字典里沒有“挫折”和“失敗”,他的人生順風順水,從尸山血海的戰場走出來的祖輩遠走大洋彼岸為他積累了可觀的物質財富和深厚的政治背景,靠這個強大的基礎,他孤身回到東方,在版納雨林建設了多座水電站,他要走的是一條沒有前人走過的路。西方化石燃料巨頭們對這個商業新秀的每一步棋都很緊張,版納豐沛的水體擁有巨大的位能,這對他們長期以來的能源壟斷勢必造成沖擊。
東方大國在這一年發生巨大震蕩,馮石抓住這一年遠遁雨林開始他深遠宏大的布局。他堅信能源是人類的未來,水電雖然時髦但還不夠前沿,他要把水開發到極致,馮石發現通過電解水產生的氫氧燃燒組成發電機組,其產生的熱量是汽油的三倍,氫能發電啟動也很快,對于調節電網的峰荷反應靈敏迅速,不必再依賴于化石燃料,他擁有版納這樣一座巨大的寶庫,萬億的投入實在是微不足道。
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待時代跟上馮石的步伐,等待整個人類市場向他拋出橄欖枝。
金屬腔實驗場落成的前一晚風雨大作,馮石輾轉反側,噩夢一個接著一個。他夢到遠方駭人的隕石雨降臨地球,連續的地震掀起了綿延幾千公里的地殼;眼前所處的雨林變成了綠洲,旋即變成了沙漠,一座正方形的城市從沙漠腹地升起,圍繞著城市斷斷續續延伸的長條形土墩與凹地溝槽間隔分布,塵沙漫天中,一群天使在半空放歌起舞,他們的振翅聲音洪震猶如天鼓,歌聲婉約如福音,像是在進行一場宗教儀式。
未幾天使們結成一個圈紛紛投入一口黑井,接著四方城市像被吸入一個漩渦旋轉著被吞噬,若干排列整齊的船棺形和太陽形墓組緩現,頃刻周遭的一切崩塌覆滅。
一切寂滅后一座棺木緩緩開啟,緊繃在棺木上的牛皮斷裂的聲音沉悶而有力,像從幽深的海水里傳出的某種震響。一個微笑從棺木中傳上來,一個凝固而永恒的微笑,生動而具有感染力,接著一張女孩的臉浮現,她微閉雙眼,楚楚動人的睫毛像一排幼松似的挺立,上面蒙著一層細細的沙塵。
馮石努力想看清她的面容,駭然發現漸漸清晰的臉像極了他的女兒。
馮石一下驚醒,他慌忙記下夢里最后出現的一個坐標:
東經89°XX′2X″、北緯XX°29′X5″
他預感什么不好的事情已經發生,片刻之后家人打來電話,豪宅附近發生恐怖襲擊,女兒在爆炸中殞命。
一瞬間好似天塌地陷。
妻子生產傷口感染去世,女兒天盈是他的掌上明珠。馮石查明,恐怖襲擊案正是沖他而來,競爭對手們結成反馮石聯盟,試圖用這種極端的方式擊垮他。
打擊是十分奏效的,馮石陷入了極大的抑郁和痛苦,女兒是他的核心,失去了女兒像是在魔鬼海域航行的小船失去了燈塔。人生短短不過幾十年,幾人在史冊留下了好詩、大詩?天驕馮石本質上不過是個商人,連女兒都保護不了,他對自己的不堪一擊感到失望,萬貫家財、人類命運、科技進步他漸漸再不關心。久之馮石無心經營事業,冷眼看著東西方軍備競賽如火如荼,對人類的未來他失去了希望,開始沉溺于藥物和玄學。
那個飄渺的夢像是一個警告,更像是一個預言,馮石告訴自己女兒的靈魂沒有消弭,支撐他的動力是尋求各種方式希冀與女兒虛空相見。
馮石開始需要借助藥物才能入睡,他也終于能在藥物的致幻下與女兒夢中相逢。夢里天盈還是小時候憨態可掬的樣子。馮石真想長眠不醒,讓他們父女永遠相伴,遠離現實的孤獨與罪惡,在夢里他才終于不是孤身一人。
直到那群天使再次闖入他們的夢境。
2006年 某夜
這一年伊核危機波瀾不斷,巴以、黎以激烈沖突,朝鮮核試震動全球,能源外交空前活躍,多方勢力鍥而不舍尋訪馮石希望他重整旗鼓再次出山,都被無情回絕。30年里,馮石等待的始終只有一個人。
終于等來了,30年前女兒意外發生的前夜第一次出現,那群天使,他們全身泛著瑩瑩的白光,從當年消失的黑井里魚貫而出。隨著他們的出現,女兒也長出翅膀飛向空中,馮石在沙漠里追逐,嘴里不停喊著“盈盈,盈盈。”直到兩個天使攔住了他的去路。
“馮石先生,我們終于正式見面了。”兩人中手持玉斧的天使啟口,他看上去年紀稍長。
“滾開,別來干擾我的幻想。”
“恰恰相反,我們正同處于現實。”
馮石停止追逐女兒的幻象,他冷冰冰道,“少賣關子,如果你們不是我意識的投射,那就自報家門吧。”
“對令愛的不幸我們深表遺憾,我們是一個悠久文明的造物,正在對您所處的文明進行觀測實驗,觀測持續的時間很久,兩千多年才出現了您這個變量。
現在我是這個實驗的負責人,代號觀測者Ⅳ,您可以叫我米迦勒,我的同伴觀測者M是在第三次觀測,大概一千年前加入進來的,您可以叫他路西法,或者如果您分不清的話都叫我們迦陵頻伽也可以。”
馮石冷笑了一聲,“一千年的觀測,唬人的墮落天使,你們真當我精神失常了?”
“不必這么針鋒相對馮石先生,如果愿意接受我們的幫助,同時也為了打消您的顧慮,您可以先去東京國立博物館和倫敦博物館看看,那里有前人留下的線索。您是很聰明的人,用慧眼去發現本源吧。”
馮石還想再問些什么已經從夢里醒來,這是沒有過的夢,在現實里絕無映射,對話卻無比真實,他再次努力回想30年前那個夢中記下的坐標,無奈時間太遠了怎么也想不起。為了抓住關于女兒的一切線索,第二天他還是啟程前往東京。
日本 東京國立博物館
馮石盲目地在展館里游蕩,米迦勒并沒有給出更具體的信息,他只能把整個博物館掃描一遍。
仿佛受到某種神秘力量的指引,驀地他撞見了一個詭異的面孔,畫像里的形象睜大靈活有神的眼睛,嘴唇微合。鼻子修長、鼻頭略有鉤狀,光頭上留有發髻,身著希臘式犍陀羅風格淺圓領套頭衣衫。最關鍵的,他的背后生有雙翼。
馮石看向展品下面的注釋:“有翼天使殘片—1911年1月,大谷探險隊第三次到新疆探險,在米蘭遺址獲得了斯坦因當年挖掘而未帶走的文物,其中有一塊較破碎的帶雙翅的人物畫像,后運至日本。”
跟夢中人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馮石有些驚訝,他是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在此之前他從未踏足過日本,這意味著他絕不可能在昨夜的夢境前就見過如此具體的形象,高度驚人的一致讓他開始難以分辨兩天內發生的事哪些是現實,哪些是想象,他懷疑是藥物讓他精神錯亂。
憑著從日本獲得的線索,馮石又前往英國,在那里他發現了相同的但發現時間更早、保存程度更好的畫像,“1906年,清光緒三十二年12月,A.斯坦因在充分準備之下,進入羅布淖爾荒原及樓蘭古城。他雇用數十名農工,在樓蘭挖掘了十一天,獲取大量文物。繼后又在米蘭佛寺中發現、挖掘并帶走了有翼天使畫像。”
有翼天使,這是前人賦予他們的名字,看起來馮石不是第一個見到他們的人。
他們是誰,米迦勒說他們是一個悠久文明的造物,是長生的原住民?還是地外來客?幾千年他們一直在人類身邊嗎,還是偶爾造訪?米迦勒提到觀測,他們觀測的目的是什么?變量又是什么意思?為什么變量是自己?
馮石需要與他們再次聯系,解開夢境與現實里的種種疑團,為了保持清醒,他開始截斷藥物,研究更大量的史料和遺跡。
之后很多年的夢里,馮石都沒能再如愿見到他們。
只能靠自己了,馮石前往所有線索指向的同一個地方——新疆,有翼天使被發現的源頭,走遍整個古樓蘭遺址,遍尋古籍與遺址。
在古陽關和尼雅古城附近,他發現了和米迦勒持的近乎一樣的打磨光潔的玉石斧,這應該是米迦勒給他的線索之一,他還從一個盜墓世家的后人那里收到了一具玉化的頭骨和一根疑似腿骨制成的法器。
這個后人是位米蘭佛國研究學者,交易時他對馮石侃侃而談,
“馮石先生,樓蘭文明算不上寶貴的物質文化遺產,您買到的玉斧是樓蘭聚落史前文化期的產物,是先民崇拜神祇仿制的禮器,沒有太大文物價值。
根據我幾十年的研究,漢晉屯墾時期才是樓蘭古城規模完成和樓蘭綠洲的興盛期,古城東北郊兩處墓地曾經發現6具人頭骨標本,據種族人類學者研究,其中5具屬于歐洲人種,地中海東支類型,1具為蒙古人種類型。我推定這個時期樓蘭地區居民的歐洲人種成分和帕米爾塞克類型之間存在著密切的種族系統學關系。個別蒙古人種頭骨的存在說明樓蘭居民的人類學成分不是單純的歐洲人種民族。”
馮石對這些人類學結論不太感興趣,他很堅定有翼天使跟人類并非同類。眼見馮石不耐煩,學者轉而故作神秘地說:“馮石先生,您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想必對佛教了解不多,不知您是否聽說過迦陵頻伽?”
迦陵頻伽?馮石想起第一次與米迦勒相見時他說過,可以叫他們“迦陵頻伽”。
見吊起了馮石的胃口,學者顯得很滿意,他不再賣關子。
“迦陵頻伽原為鳥類,能發出美妙的聲音,故叫美音鳥。傳說佛在祗園精舍供養日時,迦陵頻伽前來獻舞,其聲音美妙象征佛的法音。《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三百八十一卷曰‘世尊梵音詞韻弘雅,隨眾多少無不等聞,其聲洪震猶如天鼓,發音婉約如頻迦音。’迦陵頻伽是極樂凈土之鳥,后演化為人形,但保留了雙翅,有的還保留著雙爪。米蘭佛寺的有翅人物應該是迦陵頻伽無疑。”
馮石相信迦陵頻伽不會只是宗教和神秘學的怪胎,他帶著骨殖找到體質人類學專家鑒定,頭骨屬于公元四世紀前后,與已公布于世的發現不同,這具頭骨既不屬于歐洲人種、也不屬于蒙古人種,而是地球上從未發現過的新的種群。通過復原,一個更驚人的結論得出,原本被認定是大腿骨的骨頭實則是一根腕骨,這兩根骨頭的主人極有可能像鳥類那樣長有一對翅膀,翼展能達到3米。
馮石證實了自己的猜想,有翼天使不是虛構的,他們在地球曾真實存在過,甚至可能在人類的身邊生活過。長著翅膀的他們被人類奉為神明,在不同的傳說留下了不同的記載,他們可能來自一個跟地球環境相差無幾的星球,也可能比人類開化更早,長期跟人類共存,通過后一個猜想基本也可以推出他們應該是一個愛好和平的族群。
至于為什么變量是自己,這個問題的答案一定需要跟他們再見面才能知道了,馮石的時間不多了。
2026年 倫敦 大英博物館
80歲的馮石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來看這幅“有翼天使”,窮盡半生他已經找到了地球上能找到的關于“有翼天使”全部的線索,他有一個強烈的預感,他們要來找他了。
是夜,他們終于再次出現。
“你們終于來了,天使們,我真沒有信心還能跟你們多見幾次了。”
“請原諒,馮石先生,與您的聯系是一個隨機事件,我們還沒能突破一些技術瓶頸。”
“如果是這樣,米迦勒,我想你們應該在前兩次的夢里給我多留下一些信息,畢竟我不像你們那么長壽。”
“受藥物的影響,您的腦磁太不穩定了,萬幸您的夢境很單一,我們已經盡最大可能多停留在您的夢里。”
“好了,進入正題吧。你們從哪里來,為什么是我,你們能怎么幫我?”
“第一個問題對您來說應該是最不重要的,相信您已經有自己的答案了。我們是你們志述中的‘神’,也是你們口中的‘外星人’。事實上,我們只是一個跟你們相差無幾的普通族群,除了自然壽命比你們長的多。曾經我們逐水而居,在你們歷法紀年的公元前2世紀,我們的文明岌岌可危,觀測者不得不去其他文明尋找新的家園。其中一支發現了孔雀河三角洲,這里跟我們的生態相仿,多雨、濕潤,有無窮的水體位能和生物質能可以利用,從古敦煌到樓蘭、羌氐,純凈的水系適合我們休養生息。”
“幾千年的壽命,但愿你們的種群規模不大,否則我不敢想象你們對資源的消耗會是場多么大的災難。”
“永生是一種絕癥,這點我不久前才真正認識到,從那時起我開始羨慕你們因為生存限制無比短暫的生命,政治、宗教、科學、資源對你們能造成的影響太小了,發酵幾十年、幾百年走向錯誤深淵的大災變一瞬間就可以抹除。”
“您可以想象持續了幾千年的黨爭、政變和獨裁嗎?”這是路西法說的第一句話。
“對于資源我們早就脫離了依賴和單純的消耗,我們可以創造您想象不出來的能量。在這個文明所處的時代,您堪稱天才。不過我們的文明發源更早更成熟,對于任何文明的躍進來說,個別天才的能量是極其微不足道的。”米迦勒將話題引導了回來,馮石捕捉到了這一瞬間他的刻意回避,米迦勒有不想讓他知道的秘密。
“這點我不懷疑,雖然你們像安第斯禿鷲一樣長了巨大的翅膀,但總不可能是靠這一對翅膀飛來的地球吧。”
“很慶幸您仍保有幽默,馮石先生,我們的科技水平領先你們許多,除了植夢,我們早可以利用蟲洞進行旅行。”
“制造蟲洞需要負能量,這在地球還只存在于理論。”
“馮石先生,正如我說的,我們的科技水平領先你們許多。我的前輩們初到這里時,您的先民奉他們為神,將所有解釋不了的現象都歸結為神跡,尊他們為飛天乾闥婆、潘多拉... ...”這是路西法第二次開口,他顯然沒意識到第一次米迦勒是有意打斷他。
沒等路西法說完,米迦勒又一次打斷,“一個瀕死的文明,科學會畸變為神學,或者說,沒人能真正分清科學和神學。”
“這是什么意思,你說地球文明是一個瀕死的文明?”
“是的,方生方死,這是你們的一位哲學家的義理,雖然這里的文明才剛剛建立幾千年,但在整個宇宙只是一個偶然事件。你們的文明演變進程中犯了太多神學和科學混淆的錯誤,這樣扭曲的進步會形成短暫的繁榮假象,但最終只會進入無序的混亂。掌控不了自以為能掌控的東西,只能加速走向毀滅。”
“我們親眼見證了樓蘭文明、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和其他繁榮一時文明的覆滅,這和你們的愚昧、互相攻訐和竭澤而漁是分不開的。”
“好了天使先生們,如果年輕二十歲聽到你們兩位這樣的言論我或許會大感震驚與羞愧,不過現在這一切都無所謂了,我不像你們不死不滅,我沒有幾年可活了,人類文明和我更沒多大關系,我無意做救世主,只想知道你們能怎么幫我?”
“馮石先生,蟲洞。”
“那又如何,已經死去的人,你們還能把她復活嗎?”
“馮石先生,您對貴文明的科學體系太迷信了,無法想象超越您認知的事物。用您可以理解的‘科學’來說,只要制造一個連接現在與1976年恐怖襲擊事件發生前的蟲洞,您就可以見到您的女兒。當然,您也可以選擇見到更年幼的她或是讓她見到更年輕的您,不過后一個選擇對現在的您來說沒有意義。”
馮石只思考了一隙便明白了他們的意思,天盈和自己并不是“唯一”的,而是“時刻流動”的。時空旅行,這幫外星人應該真的可以做到,不過一個純能量構成的時空隧道,能保證把脆弱的碳基生命完好無損地傳輸到特定時空嗎,他們跟人類一樣也是碳基生物嗎?
“根據您的訴求,用更‘神性’的方式,讓女兒‘死而復生’對我們來說更容易,考慮到您的年紀,可能帶來的影響是您無法承受的,所以我們更推薦‘科學’的、平和的方式。”
“明白了。第二個問題,為什么是我?聽起來你們更像殖民者而不是慈善家。”
“我們確實不是無所不能,否則現在我們應該坐在一起面對面談論這個問題。”
“1976年在西雙版納同您第一次‘相見’,那時您有旺盛的精力、前沿的視野、頂尖的科技、可觀的財富和熊熊的野心,我們原打算那時就與您對話并在您的幫助下制造一個出口同入口連接... ...”
“你們想讓我在地球制造一個黑洞?”
“您要做的比這容易許多。1976年如果不是那場意外,我們或許能更早會晤。西雙版納方案夭折,我們啟動了第二套方案,東經89°55′22″、北緯40°29′55,50年前我們第一次向您發送這個坐標,那是我們1500年前留下的備用出口。現在那里是無人區,被一片黃沙掩埋,您只需要在那里重新啟動出口,釋放足夠的負能量維持住它,其他的交給我們。”
“負能量只存在于理論,依靠地球的科技怎么才能實現?”
“卡西米爾效應,這是你們自己的發現,以馮石先生您的智慧和財力突破想象同現實的那一層薄薄的屏障只是一步之遙,我們會重新啟用那個出口,從現在開始它隨時等您激活。”
馮石又一次驚醒,通過夢境對話,天使們已經傳達了足夠多的信息,他也終于明白了米迦勒二人找上他的意圖,他們并非無所不能,要求助自己給他們打造一個能容納更多天使的“站臺”。一旦人工蟲洞隧道開啟,米迦勒還會不會信守諾言,幫助制造一個黑洞激活出口之后從隧道那頭會傳送過來什么,天使還是魔鬼?一群難民?還是一支軍隊?
曾經出現過的場景又在馮石眼前徐徐展開,一切寂滅后一座船形棺木緩緩開啟,一個微笑從棺木中傳上來,一個凝固而永恒的微笑,一個女孩的臉浮現,微閉著雙眼,楚楚動人的眼睫毛像一排幼松似的挺立著,上面蒙著一層細細的沙塵,細沙簌簌滑落,天盈的面容漸漸清晰。
一滴眼淚從馮石布滿縱橫溝壑的蒼老面頰滑落,“天盈,爸爸來找你了。”
2026年 太空 未知星系
“你在提醒他嗎路西法?”——米迦勒(觀測者Ⅳ)
“不是這樣的老師,我只是,只是一時失語。”——路西法(觀測者M)
“我的老師因為這個文明喪命,我的哥哥最終也沒能等到接近成功的這一天。我警告你,小子,這是我畢生最重要的使命,不要以為自己是螻蟻的救世主。”
路西法(觀測者M)十分緊張惶恐,他低著頭不敢抬起,這讓米迦勒(觀測者Ⅳ)想到自己的老師留下的最后一句話,“記住,你們都要多點耐心。”剛才可能言重了。
“不過還好他已經走到了極端,希望這次沒選錯人,我們的夙愿應該能在他身上實現了。”
“抱歉老師,但愿他別那么快老死了,還需要繼續給他‘植夢’嗎,他的自發意識還沒完全消失。”——路西法(觀測者M)
“不必了,他的腦袋里只剩這一件事了,把資源用在其他幾位更年輕的天才朋友身上吧。提防著點那些新黨的極端和平主義者,別讓他們在最后時刻出來壞事。”
“好的老師。”
米迦勒(觀測者Ⅳ)沒再跟他說話,他陷入了沉思。
從始至終,哥哥覺得參與地球觀測實驗的少數黨成員是被流放的,掌握大權的多數黨目的是讓反對者們離開家園去找棲居地,而他們自己新的棲居地早已找到,多數黨正在新的家園生活繁衍,流亡者們卻幾千年無處落腳。
而自己的老師,少數黨元老,一個那樣熱愛生命與和平,包容差異的人,因為流放被愚昧的人類暗算客死他鄉;哥哥在最后一次觀測結束后因為針鋒相對地表達對政治報復的反對被判處監禁,成了黨爭的犧牲品,在幽閉中自己結束了本可以無限的生命,他還在墻上留下了他的觀測對象,人類的符號。
“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幾時歸去,作個閑人。”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多年后米迦勒終于理解了老師留下的讖,“永生才是絕癥”。年輕人覺得一切都該屬于他們,而活著的也會厭倦,覺得今天和明天沒什么區別,猶如機器一般,沒有死的權利,倒是希望得知死的感覺,致使有人選擇自戕。死亡本身就是生命應對宇宙變幻的一個發明,正是通過看似殘酷的新陳代謝實現了物種的存續與發展。
老師、哥哥和自己接力觀測的對象很早就認識到這一點,婆娑門宗教里有一層地獄就是“永生”。“永生”基因需要幾代人通過改變生存環境和生活方式來逐漸實現替換,但是老師的犧牲,這個仇恨也不能不報。
米迦勒撫拭起從沒離過身的“玉斧”,斧柄是2400年前他從人類手上搶奪到的老師的一根骨殖,另一根在馮石那里。
2041年 若羌 無人區
漠漠瀚海中天盈帶著一身瑩白的柔和的天光溫柔地呼喚馮石,
“爸爸,爸爸。”
“天盈,我的寶貝女兒,爸爸離你很近了。”
95歲的馮石在這里苦心孤詣了15年,經過無數次的實驗,他終于創造出了可以被壓縮到“史瓦西半徑”的“基本粒子”需要的環境。
實驗場里,超能激光發射機器啟動,兩個基本粒子相互施加空前巨大的引力,一條單向的界線隨之出現了,基本粒子被包裹進了一個漆黑的罩子。
馮石看了眼自己的手表,盡管離實驗場很遠,他的手表還是延遲了將近一秒。
實驗成功了嗎?馮石不敢確定。
這時“事件視界”開始出現,緊接著是65年前開始馮石夢里幾次出現的那口“黑井”,更準確的說,那是一個無比閃耀的藍白色光點。
那是黑洞。
這是人類歷史的創舉,但是馮石卻毫無心思驚喜歡呼,
“米迦勒、路西法,在黑洞蒸發前,你們最好快點過來。”馮石十分緊張地祈禱。
之后的一瞬間,像是太陽落山后從洞中飛涌而出的覓食的蝙蝠一樣,一大群黑色的“有翼天使”魚貫而出。
為首的米迦勒停在馮石面前。
“做你想做的吧,只是別忘了兌現承諾。”馮石異常冷靜。
“您想去哪個時間,馮石先生?”
馮石說出了他的答案,這讓米迦勒有點吃驚。
“讓他們都好好的生活吧,不必滿足我執了。”
“這會有點痛苦,希望您能撐住。”
馮石笑了,在他真正進入蟲洞隧道前一瞬,他明白了迦陵頻伽的傳說因何而來,有翼天使們降臨后口中釋放出巨大聲波,毀天滅地的聲波所到之處,一切生命化成了齏粉。
1976年 西雙版納 雨林深處
精力旺盛的馮石在氫電廠規劃藍圖前指點江山,旁邊的小床上女兒天盈酣然入夢。
一周前他接待了一位百歲訪客,他只留下一句話就黯然離開,
“立刻把天盈接到身邊來,寸步不離。”
赫西俄德史詩《工作與時日》記載,潘多拉趁丈夫厄庇墨透斯外出的一天,下定決心一股腦打開了魔盒,一束黑煙伴隨著人類的哭喊從盒子中快速迸發出來,徑直飄向人間。
來源: 中國科普作家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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