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允許我最后一次航行。
01
老人背對著中轉站的入口,獨自望著中轉站外,念著一首詩。
我的小魚,
昨夜的星辰已悄然隱退,
你曾說,愿黎明永遠不要喚醒海邊的秘密。
你的臉頰邊,露珠輕顫,
是夜空的淚滴,還是我心中的漣漪……
男人短暫地做了一番思想斗爭,他在想要不要提前發出點聲響,以免嚇到她。老人轉過頭來,看了男人一眼,好像她早就知道男人已經到了。出于禮貌,男人輕微點頭,算是打招呼,老人也報之以微笑,然后重新把視線回歸到玻璃窗外,繼續念著她的小詩:
慌亂的心跳,如風中搖曳的燭火。
那雙眸子,如夜色中的明星,熠熠生輝……
男人有些尷尬,正當男人不知所措時,老人說話了:“抱歉,老了就那么點小愛好。對了,要不要來點橙汁,我的飛船里還有一些我咬不動的曲奇餅。”老人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袋裝橙汁。
“不好意思,我的健康系統已經建議我減少糖分的攝入了。”男人盡力擠出和善的笑容。
“哦,是嗎,那太遺憾了。”老人的語氣漫不經心,令人捉摸不透。
男人則皺起眉頭,他實在無法將眼前這個滿頭銀發,和藹溫婉的老太太和一個盜取武器,窮兇極惡的恐怖分子聯系起來。而且,男人看向接駁口處的飛船,私人飛船?雖然船身不大,和民用飛船差不多,但它的的確確是聯盟登記在冊的軍用星際戰艦,上面還裝有六門渦輪激光炮。遠浪號,為聯盟服役多年,在十年前正式退伍,和它一起退伍的還有眼前這位老人,前地月聯盟太空軍上校——維納·亞克蘭德。
橙汁見底的吸吮聲打破了寂靜,也把男人從短暫的沉思中拉回現實。面向這位老人,男人竟不知第一句話從何說起,但多年的談判官經驗告訴他,不要開門見山,也許會吃閉門羹,讓對方先透露信息。
“老人家,請問……”
“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不用那么客氣。”老人的語氣很和藹,但卻像是不可違抗的命令。
“好的,那么維納女士,您駕駛著一艘這么大的船,這是打算去哪呢?”
“歌羅星系。”
“看來您的旅程會很長。”男人走近一個壞掉的服務機器人,打開工具箱,開始修理,他現在的身份是一個修理工。打開前置箱,男人似乎嚇了一跳,看著里面元件的銹跡斑斑,這個機器人哪里是壞了,分明是快要報廢了。而且男人也不是專業的修理工,他對這種舊型服務機器人的維修一竅不通,最多也就換換家用機器人的電池塊,誰讓新型的機器人都能自我維修呢。盡管如此,他也只能硬著頭皮試一試。他一邊漫無目的地把幾個螺絲擰緊又擰松,擰松又擰緊,一邊又在挑起話題:“您去歌羅星系干嘛?”
“我的愛人在那里。”維納把喝光的橙汁袋發到一旁。
對于歌羅星系,男人并沒有什么印象,顯然不是在大型星域內,估計是某個未完全開發的星系吧。
“歌羅星系的第三行星上資源豐富,適合居住,而且地底充滿了鈾礦石,當時很多人都趨之若鶩。”
聽到鈾礦石,男人才勉強想起來一點,隨即一陣來自心底的恐懼向他襲來,冒出的冷汗如同一張令人無法呼吸的膜裹住了全身。男人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看著維納:“那您,您的愛人是……”
“嗯,他是個海盜。”
02
在無垠的宇宙深淵,一艘戰艦穿梭于星河的懷抱,周圍是無盡的黑暗與閃爍的光點交織而成的壯麗畫卷。艦體表面反射著周圍星辰的微光,如同一塊精心雕琢的寶石,在宇宙的舞臺上緩緩移動,留下一道淡淡的軌跡。
一位少女安靜地聽著播放器里傳出的曲子,她注視著舷窗外的宇宙,呆呆地望著遠方,她已經很久沒有回到地球上了,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家鄉海風那種鹽與水交融的味道,太空中四季是沒有必要的,但她卻一直都記得那是個夏季。就在這時,她注意到一艘并不小的船只出現在了遠處,四桅太陽帆,航速很快。在這樣的空間出現一艘這樣的飛船,幾乎可以馬上判定那是一艘海盜船。
海盜,在海上與沿海搶劫商船與城鎮的強盜,這是一門相當古老的行當,自有船只航行以來,就有海盜的存在,少女在兒時還從祖母的口中聽過維京海盜的故事。但在太空開發時代,海盜是一種特殊的存在,他們幾乎都是罪犯,為了減刑死緩,或主動或被動而活躍在宇宙間,在危險的星球和蟲洞里探索開發。可以說他們才是人類能夠遨游宇宙的最大功臣,但是沒人會感激他們。
少女有些擔心,有些海盜會趁機脫離聯盟的控制,成為真正在宇宙間流浪搶劫的亡命之徒,雖然這類人只占極少的比例,但不管他們有沒有反叛,畢竟是一群窮兇極惡的罪犯,對于遠浪號來說必須要小心謹慎。少女來到駕駛艙,信號部門正在嘗試溝通,無線電信號的電磁波發出。
“前方來船是誰?”
“私家企業飛船。”少女眉頭一皺,這是海盜船經典的回應方式。
“武器情況?”
“無。”依舊是典型的海盜船做法,平常不帶武器,但在攔住平民飛船時,就會迅速掏出從各處偷搶來的武器,有的叛逃海盜船甚至會裝有聯盟衛隊的等離子炮。
基于遠浪號的情況,不宜打草驚蛇,只能看著它駛向自己,然后與自己擦肩而過。在它越來越接近遠浪號左舷位置時,少女很警惕地看向對面飛船。在太空中,從舷窗看清另一艘飛船內部的情況幾乎不存在,但少女始終覺得對面也有一個人正透過舷窗看著她的船,她的眼睛像是被刺了一下,她說不清那是種什么樣的感覺,但她仿佛看到了那人的樣子,那人的眼睛,那張臉,那個身形,這些穿透了她的眼睛,印在她的記憶里。
這種感覺很不舒服,她想避開目光,但一個太空軍人在偵查觀測的時候,是一定要死死地盯住對方的。兩個人就這樣看著對方,少女腦海中的形象更加具體,一張年輕又滄桑的臉上掛著一抹微笑,這種感覺很奇妙。他是誰?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還能見到他嗎?
艦長對著駕駛室里的船員說了幾句,少女全身的毛孔仿佛都張開了,一個聞名世界的海盜,就這樣大大方方地從她的船邊經過,就那樣平和地看著那艘船和她。
03
中轉站的大廳內安靜得可怕,就算一根針掉在地上,也可以聽清楚著地的是針頭還是針尾。
“鈾礦石,人們現在已經不用它了。”男人想趕緊轉移這個話題。
“原來你知道啊,當時一直區域內的鈾礦一直很少,當發現那顆星球時,新聞可是連續播報了三天呢。”
男人心想要不是進了體制內,也許他真的不知道,那段歷史年輕人幾乎都不知道,公共網絡上也沒有任何記載。當年歌羅星系的發現確實鬧得沸沸揚揚,但即使到現在那里依舊屬于未開發區,這一切都是因為那條禁忌航線:507—DDH。
反重力引擎開啟了宇宙大開發時代,但卻未能給人類理想的速度,在以光年為基本單位的宇宙,去往一個星球的時間成本是無比龐大的。當然,也有人認為星際航行的方式不止一種,比如“蟲洞”理論。宇宙就像是一個被蟲子咬洞的蘋果,里面有著連接不同空間的高維隧道,可以在瞬間從宇宙的一端跳躍到另一端。這種事起初沒人看好,但科學家在航行途中發現了一種可以影響到空間密度的特殊軸子。接下來的研究徹底改變了宇宙開發的模式,省略兩點間的距離,直接抵達目的地。
“要去往歌羅星系只能通過507—DDH航線。當時我就站在船上,看著一批又一批的海盜進入那條危險航線。”
“為什么要讓海盜去。”
“你的問題很多啊。”
男人聽到這話,手中的螺絲刀頓時停了一下。
“不,不用緊張,年輕人有好奇心是好事。”與男人的緊張完全不同,維納依舊安閑自若。“探索新世界的風險從來都不小,在探索過程中至少有五分之四的登錄艇發生意外,有在探索星球時喪命,還有很多不知所蹤的,但更多的意外是在蟲洞里面。畢竟為了避免蟲洞內的高強度電磁脈沖,很多復雜的電器都會被拆成一個個的零件,等到抵達目的地后再重新組裝。”
“什么!,那這樣的話豈不是……”男人的臉上露出驚訝。
“嗯,其實所以太空飛船的操作系統其實和地球上的普通船只差不多,自動巡航,全息投影那些都是科幻電影的橋段,事實上所以飛船都是在沒有任何電子機械協作的情況下手動控制的。其實最開始負責探索開發的是聯盟太空軍,直到碰到了那條航線。”
男人當然知道那條航線,相比與507—DDH人們更愿意稱呼它的另一個名字——混境。
“混境中有許多不確定且多變的物質,很難標注在航線圖上,因此很少有人能夠穿過它,聯盟也損失慘重,后來也不知道是誰出了個主意,讓監獄里的罪犯來代替太空軍探索,這就是宇宙海盜的歷史。”
男人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對維納的故事產生了興趣,但同時他也想起了自己的任務,她的愛人是海盜,而海盜的處境是聯盟一手促成的,雖然沒有人道主義,但她現在的確有對聯盟造成威脅的動機。
男人現在很糾結,他看向自己的工具箱,里面有一個控制器,只要輕輕按下按鈕,遠處聯盟衛隊的等離子防御武器就會開始掃射。男人在心里反復權衡每一個選項的利弊,思考著可能帶來的后果和影響。時間在他猶豫不決中悄然流逝,而他卻依然在原地打轉,無法邁出那決定性的一步。內心的焦慮與不安像是一團亂麻,越扯越緊,讓他感到窒息。他知道,拖延并不能解決問題,但那份對未知的恐懼和對結果的擔憂,卻像是一道無形的枷鎖,牢牢地束縛住了他的腳步。最終,他拿起控制器看向那個和藹的老太太。
04
此后少女好像對什么都失去了興趣,她變得時常坐立不安,機會隔一會兒就會到左舷窗邊,不停地環視四周,希望能看到那只船的身影,她會等著每一艘船靠近,然后失望地再看向更遠的地方。
混境的危險程度少女當然知道,在她親自押送的探索海盜中能活下來的只有少數,除了那天看到的他。聽艦長說,他曾帶隊探索混境十余次,每次都能有新發現且全身而退。但他在海盜中的凝聚力以及在混境中的表現讓聯盟對他不得不防,最終少女主動向艦長攬下了監視海盜的任務,她怎么也無法阻攔自己的這個行為,她想再見他一次。
再見的時候到了,聯盟考慮到軍官的安全,監視任務一般不會面對面進行。少女打開同步裝置,與此同時海盜船上所有人后頸處的接收器亮起綠燈,連接成功。少女聽到了觥籌交錯和爽朗的大笑。
“這艘海盜船的船長唐·橫向您問好,實在遺憾,無法邀請您共赴晚宴。”
很有禮貌,少女在心底評價。
“老大,先別管那畫了,再不來,奧托列快把酒喝光了,哈哈哈哈……”
一位海盜的聲音傳入了少女的耳中。“畫?”少女好奇地問:“你還會畫畫?”
“不是給你的,但你可以看看。”畫面通過同步裝置傳輸到少女眼前,畫的是一艘船,一艘地球上的海船,甲板上站著一位女孩,白色連衣裙,海風吹起她的頭發,實際上他畫得很草,但少女隱約覺得畫中女孩的眼神很像自己。
“啊,我居然會這樣瞎想!”自己怎么會這樣?少女有些困惑,她輕晃了下腦袋,想把這種想法給忘掉,但她做不到,仿佛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控制了。
“你對混境很熟悉?”
對方頓了頓,隨后用很誠懇的語氣一邊喝酒一邊說:“盡量離混境遠點,”那樣子就像兩個經常在一起吃飯的朋友一般自然,“它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樣……”
“哦,那我倒是很想聽聽混境里面到底是什么樣子。”
“我知道的也不多。”唐橫繼續喝酒,同時岔開了話題。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只有喝酒聲和笑罵聲。“為什么不把混境里的情景都畫下來?既然你畫的不錯。”
唐橫笑了,半晌才問了一句:“你怎么不問我為什么要犯罪,成了海盜?”
“估計和我去做太空軍的理由差不多。”
“老大,我敬你一杯。”又一個海盜向他敬酒,但這次少女十分震驚:“怎么回事,為什么還有小孩子!”
“海盜船有海盜不是很正常嘛。”
“一個小孩子能犯什么罪,要把他抓來當海盜?”
“盧克他……偷了一塊糖……”
“什么!”少女驚訝得發不出聲,想來也是,自海盜制度實施開始,海盜傷亡率就異常的高,但現在依然有源源不斷的海盜替太空軍探索危險的宇宙空間,如果沒有那么多作奸犯科者,那就只有將招募條件下調。
“成功開發一個星系所帶來的經濟利益是巨大的誘惑,金錢控制了他們,他們又控制了我們。”
少女也曾親自押送過海盜進入混境,她也想過對錯,但她無法左右聯盟的決定,但現在這個問題再次出現,少女依然不知道該如何解決。
“我要走了。”少女的心里越來越慌,仿佛有一根根細針一次又一次地刺進她的心臟。
“多謝賞光,還沒有那個聯盟軍官愿意和海盜聊這么久的。”連接斷開,海盜船上的狂歡宴還在繼續,畢竟干的是九死一生的活兒,要把每天都當做最后一天來享受。
05
星辰如細碎的鉆石般鑲嵌在黑色的天鵝絨上,閃爍著柔和而又神秘的光芒,有著鮮艷的顏色以及各式各樣的星環和星絮。每一顆星星都是一個遙遠的世界,它們靜靜地懸掛在天際,仿佛在訴說著不為人知的秘密。一男一女正看著在眼前美麗的星辰。
“你們還是要進入混境嗎。”
“嗯,畢竟遠浪號就是為了探索混境才被制造的。”
話題有些悲壯,少女先開口:“最近有畫點什么嗎?”少女痛恨這樣的發問,但她毫無辦法。
“明天我們就會奔赴混境,現在想象已經沒有任何意思了,我要畫我看見的。對了,還要感謝你弄來的反物質。”
“你……有把握嗎?”
“在混境那種環境里面,沒有任何事情可以百分百成功,也不知道那些反物質產生的湮滅能量能不能把航線入口關閉。”
少女深吸口氣,隨后露出一抹微笑,“我只是很詫異,海盜們的恐怖行動居然會主動向我說明。”
他也笑了:“我們也沒想到上校大人會成為我們的內應,不過請上校大人放心,海盜船會先于聯盟艦隊進入混境,如果幸運的話,在你們進入之前,混境入口就能被關閉。
“但你會……”
看著少女擔憂的神情,他有些心軟,但有些事必須要去做:“我們都不想盧克的悲劇再發生,海盜里面被冤枉,被故意重判的大有人在,他們不該遭受這些。”
“我明白……”少女堅毅的目光看向他:“如果你們沒有成功,我會把計劃繼續下去。”隨后兩人相視良久。
他向她伸出手,她把手交給他。
月光把你的鱗灑向大海
化作粼粼的波光
我的小魚,在我的懷抱里盡情地游吧
你是魚,我是海……
這是他寫給她的第一首詩,在一個溫度的冬季。
06
“那么,”男人表情微妙,“他最后回來了嗎?”
維納沒有回應。
“我現在知道您為什么想要去歌羅星系了。”男人再次忍住了內心的翻涌。
男人抬頭看向維納剛才注視的地方。這個中轉站大廳的墻壁上寫著幾個大字:為了等待著的人們。維納看著男人,男人不知道應該怎樣開口,嗓子干澀得要命。
“我等了他很久,現在該他等我了,”維納看著窗外的遠浪號,“如果你覺得我很傻,我也無話可說,但我能做的事也只有如此。”
“但聯盟不會允許一個平民持有戰艦級武器,你會受到整個聯盟的追捕!”男人已經沒有耐心傾聽老人的故事,又或者他認為此時此刻是說出這句話的最佳時機。
不過維納的表情并沒有什么變化。短暫的靜謐之后,維納聳了聳肩:“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樣呢?”
男人環顧四周,大廳雖然荒廢但很整潔,隨后他咬了咬嘴唇,鄭重其事地說道:“聯盟會資助您的晚年生活,難道您真的打算獨自駕駛著一艘已經退伍多年的飛船,在混境里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嗎!反正海盜制度已經被聯盟終止了,你現在去關閉入口沒有任何意義,維納,接受聯盟的提議吧,求你了。”
老人重新閉上眼睛,根部不理會男人的話。
“我很誠懇地在拜托您,但您如果一直不配合的話,我也只能用強硬手段帶走您了。”
維納聽了男人的話,從座位上站起身來。男人向后退一步。隨后維納從兜里掏出一把等離子手槍。
男人心中咯噔一下,但在表面上必須保持鎮定:“您不會傷害我的。”
“哦,你就那么確定?”維納的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男人本以為她是一個和藹溫婉,精神正常的老太太,但看到她現在的神情,難道自己想錯了?面對著冰冷的槍口,男人感覺后背已經滲出了一層冷汗。
舔了舔干巴的嘴唇,眼看維納就要扣下扳機,“夠了,維納你不能這么做,把槍放下!我沒有任何武器,你這是故意殺人罪!”
看著抱頭跪下的男人,維納無趣地放下槍。男人快要爆裂心臟這才勉強平復下來。
“膽小的年輕人。”
“因為我的人生還很長,”男人氣呼呼地回答,“維納小姐,您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我已經說過了,我要去歌羅星系。”
“可這根本沒有意義!如果有新的蟲洞可以去那里,也該早就被發現了。而且即使您去了又有什么用呢,從他最后一次進入混境,已經過去了六十多年,即使他沒有在混境中喪命,成功抵達了歌羅星系,可您應該知道的,那里是遠宇宙,您在慢慢變老的過程中,他可能在那邊已經度過了百年千年,早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拜托,跟我們走吧。”
男人看了眼時間,聯盟留給他的談判時間已經不多了,哪怕動用強制手段也要讓維納放棄行動。
“誠然,我的愛人也許已經死了,但我依然想去那顆星球上看一看,如果運氣好的話,我還可以葬在他的身邊。”
“葬在同一個地方有什么特殊的意義嗎?”
“看來現在的年輕人已經不在意這些了,這就是代溝啊。”維納搖了搖頭,不再理會男人。
男人知道現在說什么都沒有用了,雖然不想折這么做,但他必須要完成任務。
維納坐在座椅上自言自語:“我來自伊比利亞半島,從小就學會了和出海的父母分別,奶奶說他們變成了天上的星星,但作為理科生的我并沒有那樣浪漫的想象力,我只是形而上學地相信,作為碳基生物的人類,無論流淚也好,呼吸也好……總是無意識地侵占著,交換著這個宇宙中的物質,只是同時這些物質在被侵占、交換時,也不斷染上了人類的氣息,也被賦予了所謂的意義……”
“您這樣拖延時間毫無意義。”
“所以,只要宇宙不滅,那些曾經或構成、或寄宿在故人身上的物質,或許也跟隨著自然界的能量循環機制,變成另一種形式,一直陪伴在我們身邊。”
男人閉上了嘴,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一陣短暫的沉默。
維納看著男人,說:“讓我走吧。”
“您是在自殺!求您別這樣,還是……跟我們回地球吧。”
“我的航向很明確。”維納的眼神中有屬于老年人的疲憊,也有不屬于這個年齡的堅定,“請允許我最后一次航行。”
男人再次陷入思想斗爭,就算是一整只艦隊也很難在混境里存活下來,更別說一艘退伍多年的小戰艦了,而且遠浪號上搭載著管制武器,聯盟是不會允許有無法掌控的威脅存在的。
“抱歉。”男人下意識回避了維納的眼神,“您曾是名軍人,應該能理解,我身上也有命令,我沒法做主。”
男人的道歉很真誠,維納也垂下了目光。
這時,哐啷一聲,整個大廳震動起來。男人順著震動的源頭看去,只見透明的玻璃窗外聯盟的等離子光束武器正在逼近。
“該死!時間還沒到,他們想把我一起炸死嗎!”
片刻過后,男人感受到了一股可以掀翻整個地板的巨大震動,憤怒、驚愕以及對死亡的恐懼把他束縛在原地,雙腳好像沒了知覺,連一小步也邁不動。
“還愣著干什么,不想死就跟著我!”
男人在恍惚間仿佛聽到了維納的聲音,等他回過神來,他發現自己已經和維納登上了遠浪號。
老人的戰船已經脫離中轉站,轉向了遙遠的宇宙。男人慌忙間確認了后方的狀況,聯盟的等離子武器開始掃射,中轉站的碎片和等離子在空中逸散。男人看了看掌著舵的維納,她現在微笑著,昂首挺胸地看著前方深邃的宇宙,絲毫不在意身后的危險。男人看著,感覺她根本不像是一名聯盟軍官,更像是一名海盜,一名迎著海風,一往無前的海盜。
維納駕駛著她的飛船在巨大的衛星間躲避著碎片和聯盟的武器,遠浪號的體積比其他戰艦小得多,只要不小心碰撞到一次,就會徹底粉身碎骨。聯盟的攻勢越來越兇猛,突然遠浪號身邊閃過一陣光芒,隨即消失在了宇宙中。
07
我的小魚,
昨夜的星辰已悄然隱退,
你曾說,愿黎明永遠不要喚醒海邊的秘密。
你的臉頰邊,露珠輕顫,
是夜空的淚滴,還是我心中的漣漪?
慌亂的心跳,如風中搖曳的燭火。
那雙眸子,如夜色中的明星,熠熠生輝。
維納又在念詩,而一旁的男人從來沒有見過眼前這樣的光景——異常柔和又變幻莫測的光線,時而如晨曦初露,溫柔地拂過每一寸空間;時而又如午夜星辰,點點光芒在黑暗中閃爍這些光線似乎帶有某種魔力,能夠勾勒出周圍環境的輪廓,卻又讓人無法準確捕捉其來源。
“這里是哪?”
“混境內部。”維納平靜地回答,語氣就好像是在打招呼一樣輕描淡寫。
“什么!”男人嚇了一大跳,沒想到混境的入口居然這么近,里面居然是這幅光景,“我們還能活下來嗎。”
維納沒有回應,只是重復地念著那首肉麻的情詩。
這時,剛才迷幻的光線在一瞬間消失不見,就像是被魔術師變走的兔子。現在的視線十分昏暗,只能隱隱約約的看見一點。
“昨夜的星辰已經悄然隱退,你曾說愿黎明永遠不要喚醒海邊的秘密,”維納的依舊平靜地看著前方,“第一關,大量可見光被混境內的物質吸收,要緊貼著邊緣航行,波浪形的邊緣。”
遠浪號收起了銀色的太陽帆,更高強度的光屏障保護著艦體,小心翼翼地沿著昏暗的波浪型輪廓前行。
男人驚訝的看著維納熟練地轉動著船舵。突然光明回歸,眼前是一片幽藍色的世界,一些形狀宛如巨大水母般的“山”帶著藍色光暈聳立在面前。
“你的臉頰邊,露珠輕顫,是夜空的淚滴,還是我心中的漣漪?”維納拉下一個拉桿,“水滴形不規則粒子擾流,注意規避。”
男人趴在舷窗邊上:“混境里是這樣的?”
“混境里有很多不確定物質,而且多變,很難標注在航線圖上。”維納一邊掌舵一邊回答。
“所以,您就把要記住的關鍵地方都編進了那首詩里?”
“那首詩可不是我編的,那可是真正的海盜寫給我的。”
“是……是他嗎?”
維納并沒有回答男人的問題,只是看著前方:“把那邊的定位系統打開!”
“**慌亂的心跳,如風中搖曳的燭火。那雙眸子,如夜色中的明星,熠熠生輝。**前方有橘紅色天體的重力井,以最快航行速度朝著北極星方向進發。”
男人此刻與維納四目相對,突然維納按下操作臺旁邊的按鈕,一道鐵門落下,將二人隔絕開來。
男人瘋狂地敲打著艙門:“維納女士!”
維納沖著男人笑了:“不好意思了,談判官先生,你的船票已經到站,這個出口附近有一個救助站,是之前的海盜修的,逃生艙的能源應該能把你送到哪里。我和他還有一個小小的約定,所以很遺憾,剩下的風景,我不能跟你一起分享了。”
“你要和這艘船一起自殺嗎!”熱淚從男人的眼眶中流出。
“只有站在船上的我,才是他心儀的女孩,船在,我就在。”
維納的背影看起來對自己的目的地十分確信,她和她的船逐漸加速,離自己越來越遠。
男人無力的捶打著艙壁,突然他想起維納說過的一句話:“我的航向很明確。”
我的小魚,
記住那個告白的夜晚和昨夜的溫存,
明天你將尋我不見,
你走的路在哪?
我已經出發了。
她已經走了很遠了,但男人仿佛聽到了她念的詩句。也許在未來某一天,維納真的會到達彼岸,也許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后。男人看著維納遠行的背影,這是她最后一次航行。
遠行的飛船揭開了混境的面紗,仿佛自己也是群星中的一員,散發著光輝,不升,也不落。
作者:張瑞
來源: 中國科普作家協會
內容資源由項目單位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