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子,作為當之無愧的國民零食之霸,獨步中外,笑傲古今。南瓜子、西瓜子、葵花子,洽洽香瓜子……瓜子的種類繁多,但食用方法只有一個:
嗑!
在豐子愷的小品文里,嗑瓜子是國人特有的休閑方式:
“能盡量地享用瓜子的中國人,在消閑一道上,真是了不起的積極的實行家!試看糖食店、南貨店里的瓜子的暢銷,試看茶樓、酒店、家庭中滿地的瓜子殼,便可想見中國人在“格,呸”、“的,的”的聲音中消磨去的時間,每年統計起來為數一定可驚。將來此道發展起來,恐怕是全中國也可消滅在“格,呸”、“的,的”的聲音中呢。”
每逢佳節,在琳瑯滿目的各色零食中,總是少不了瓜子的身影;無論面前的瓜子山體積多大,最終的歸宿只有一個——一座相同體積的瓜子殼山。
步入現代社會,年味淡去、健康飲食的理念興起,磕瓜子的危害早已眾所周知:牙釉質破壞造成的瓜子牙、口腔粘膜損傷,以及高油高糖高鹽一看就是直奔三高而去的垃圾食品標簽……但所有的一切,仍然阻撓不了國人對瓜子的喜愛,阻攔不了一次次伸向瓜子堆的罪惡之手。
于是在每一個節日后,站上體重秤的你捏著肚子上多出的兩層游泳圈,除了再次立下減肥的flag之外,不妨和我一起思索這樣一個科學問題——
為什么嗑瓜子就是停不下來?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不妨回想一下自己嗑瓜子的過程。如果不考慮去皮處理中復雜的技巧細節,這一過程顯然極其簡單:打開一包瓜子(啊,好香)——拿出一粒瓜子——磕——吐掉瓜子皮——再拿出一粒瓜子——……啊,再來一袋……
為什么嗑瓜子停不下來?似乎答案很顯然了——因為它香啊!
且慢,讓我反問你兩個問題:
1、瓜子的誘惑真的只是因為瓜子本身嗎?換言之,當你開始嗑瓜子的行為,究竟是因為它香,還是因為你饞?
2、瓜子香難道就足以解釋嗑瓜子成癮了嗎?上癮行為的背后驅動力,到底是“喜歡”,還是“想要”?
為了回答上述兩個問題,讓我們重新檢視一下嗑瓜子的流程。其實整套行為可以分成兩個階段:開始階段,即打開包裝,拿出瓜子,嗑上第一粒;重復階段,即不斷循環拿出瓜子與嗑瓜子這兩個行為,直到瓜子嗑光光。想要解答嗑瓜子上癮的原因,就要著眼于兩個階段:開始階段的觸發,與重復階段的維持。
一、開始階段的觸發:瓜子的香,與我的饞
香,作為一種嗅覺、味覺的綜合感受信號,追根溯源還是來自大腦皮層某群熱愛美食的神經元,是人類在演化樹上爬行幾百萬年形成的進化機制。換言之,食物的“香”歸根到底是我們祖先刻進DNA里的演化印記。
回到石器時代以前,我們的祖先在原始森林中同其它生物一起歷經適者生存的殘酷法則,競爭食物以獲取生存所需的能量和無機鹽。幸運(至少對那個時代)的是,一支祖先具有能夠識別出高糖、高脂、高鹽的能力——而他們實現這種能力的秘訣,在于大腦把含有這三類物質的食物定義為“香”。經過自然選擇的淘漉,這份基因深深鐫刻進人類的基因組里并高度保守,但也因之沒能適應現代社會的劇變,成為了又一份演化的遺毒。
瓜子作為油料作物的種子,油脂是其必不可少的組成成分。在葵花子中,油脂的占比高達驚人的43.5%,主要是油酸和亞油酸[1]。此外,與所有的垃圾食品一樣,工業加工的瓜子為刺激食欲會加入大量的糖和鹽,以及若干香辛料。一切都與“香”的定義不謀而合。
那么瓜子的香又是怎么勾起人類的饞蟲的呢?這就涉及到“香”這種復雜感覺的下游通路,和一看到美食肚子就開始咕咕叫是一個原理:食物傳遞的信號會刺激人體消化液的分泌,引發人的饑餓感,誘導進食行為的產生。
可以根據消化道感受食物刺激的部位,將人體的消化液分泌分為三個階段:頭期、胃期和腸期。顧名思義,頭期胃液分泌就是在食物進入胃部之前刺激消化液分泌的過程,分泌量主要受到食欲的影響[2]。
食欲的產生既涉及到非條件反射也涉及到條件反射[2]——咀嚼食物時,食物的香味與質地以嗅覺、味覺與觸覺的方式傳到大腦,這是食物的非條件刺激;望梅止渴里的梅林、畫餅充饑的圖樣、我們都熟悉的巴甫洛夫的狗聽到的鈴聲,甚至吃播視頻里主播大快朵頤的場面,則是條件刺激。兩種刺激都可以向大腦發出信號:“我要開動啦——”于是大腦通過迷走神經指揮胃部的消化腺體和細胞分泌消化液[2],可謂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圖源:生理學/胃的分泌 - 醫學百科 (yixue.com)
試想一下,當你打開一包瓜子,與四溢的油脂香氣和勾人的香料撞個滿;咬開瓜子殼,伴隨著細碎的“喀嚓”一聲,酸甜與咸鮮霎時淌遍舌尖;伴隨著每一次細微的咀嚼,質樸而曼妙的油脂香氣在口腔中徐徐彌漫開來……哪怕你的胃沒有咕咕作響,也早已做好了大快朵頤的準備。
小編咽了口口水。不說了,我要發揮主觀能動性,把條件刺激轉化成非條件刺激——開袋瓜子邊嗑邊寫。
二、重復階段的維持:多巴胺參與的犒賞系統
開始講述之前,請你和我做一個思想實驗:想象一下悠閑的傍晚,你打開電視,掃視一下茶幾上的零嘴兒——碧根果、腰果、核桃、花生,以及瓜子和瓜子仁兒。你會選擇什么當零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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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急,給你一點考慮的時間(小孩子才做選擇,我都要),我們先接著往下講。
前面我們解釋了瓜子香與瓜子勾起饞蟲的機制,完成了關于開始階段觸發原理的探究。
但好吃的東西千千萬,為什么我們獨獨對瓜子上癮呢?這就不得不涉及到介導上癮行為的犒賞系統,以及其中的核心信使分子——多巴胺。
關于上癮行為與多巴胺,最為著名的一個實驗是1954年的奧爾茲和米爾納實驗[3]:由于某一次實驗中將小鼠腦部電極埋錯了位置,兩位科學家觀測到了史無前例的現象:那只埋錯了電極的小鼠總是跑到迷宮角落按壓電極開關,讓植入大腦的電極通電產生電刺激。
進一步實驗表明,觸壓電極開關的頻率可高達5000次/小時,而如果人為持續通電,小鼠就像吸食毒品般持續處于癲狂狀態,不吃不喝直到生命耗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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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神秘的腦區——大腦中隔——從此便作為“快樂中樞”登上了神經科學的舞臺,而經過七十年的研究,“快樂中樞”介導的成癮行為相關機制也不斷得到修正和完善。這里,我們簡單介紹一下學術界比較認可的多巴胺介導神經元可塑性假說[4],并嘗試用其解釋嗑瓜子成癮的原因。
該假說認為,快樂中樞中存在一群以多巴胺作為“信號分子”通訊的神經元,編碼了「實際獎勵」與「預測獎勵」之差:差值為正則神經元激活,為負則降低放電率,為零時維持基線[4],進而改變與成癮行為密切相關的獎勵回路。此外,差值的絕對值越大,突觸連接的改變程度越明顯[4],也就是說,實得獎勵超出預計數越多,上癮機制建立的速度越快。
舉個例子:如果小鼠按壓踏板后得到食物,此時小鼠完全沒有預計會出現食物獎勵,因此誤差為正,多巴胺神經元激活,促使小鼠在“按壓踏板”與“得到食物”之間建立連接(圖中第一行)。多次訓練后,小鼠基本上已經可以在按壓踏板的時候預計得到食物,因此誤差降為0,小鼠不再建立新的突觸和聯系(圖中第二行)。此時突然不在按壓踏板后提供食物,則誤差為負,連接被削弱(圖中第三行)。
圖片改編自:Hu, Hailan. (2016). Reward and Aversion. Annual Review of Neuroscience. 39. 10.1146/annurev-neuro-070815-014106.
還記得開頭的小問題嗎——你想選什么零食下電視?
誠然,對不同口味偏好的人,結果肯定會有差異——但如果是那種對著電視吃上一個下午的零食,那似乎腦海中浮現出唯一合理的景象,還是嗑瓜子的場面。這是為什么呢?我們不妨活學活用一下剛剛學習的神經可塑性假說。
根據假說,下電視的零食需要具備兩個條件:首先,讓上癮機制得以高效建立,即初始誤差為正,且誤差的絕對值足夠高;其次,讓上癮機制可以持續維持,即持續階段的誤差非負。
首先,核桃和碧根果肯定最先被排除——剝起來太費勁啦。運用假說,剝殼的成本太高,極大抵消了食物美味帶來的獎勵值。在上癮機制建立的過程中,預期與實得差值的絕對值小,建立上癮機制的時間漫長。
其次排除的是花生和腰果——個頭大,不是吃撐了占地兒,就是吃多了嫌膩。和大多數普通零食一樣,花生和腰果存在邊際效應遞減現象,這也是人體應對食物攝入有效的“剎車機制”:在上癮機制的維持階段,超過一定攝入量,飽腹感就會使得實得獎勵值降低,預期與實得的差值變為負,突觸連接被削弱。相比之下,小體積瓜子的邊際效益遞減極弱,使得這樣的“剎車機制”幾乎沒有實現的空間。
最后,為什么去殼的瓜子反而不受待見?基于神經可塑性假說,由于食用去皮瓜子這一行為太過簡單,甚至不足以引發任何學習機制的建立,因而也就不形成多巴胺介導的上癮通路。
于是最后勝出的只有瓜子——味道香而且去皮簡單,賦予其足夠高的獎勵值,使得上癮機制的建立極為迅捷;體積小、不占地兒,邊際效益遞減程度小,使得上癮機制具備長期維持的可能。這與豐子愷先生的小品文里三條精辟的解釋不謀而合:一、吃不厭;二、吃不飽;三、要剝殼。具備了天時地利人和,瓜子“鬼牽手”的美譽可不是浪得虛名。
嗑瓜子上癮行為是如此強烈,甚至還衍生出了管理學化大為小、及時反饋的“瓜子理論”。作為管理者,如果誰有辦法能夠讓他的下屬像吃瓜子一樣愉快地完成工作,那么他就成功了。
當然,感慨和利用古人在開發美食方面的無窮智慧之余,瓜子的誘惑也成為讓現代人又愛又恨的“體重殺手”。雖然根據頭期胃液分泌機制和神經可塑性假說,瓜子的上癮機制建立幾乎是一個不可抗拒的過程;但是通過一些微妙的抵抗,我們或許也能減少一些罪惡感。比如,把深度加工的工業瓜子換為營養價值更高、味道相對清淡的炒制瓜子;用小包裝瓜子替代大包裝,用更難磕的西瓜子替代葵花子,以增加食用瓜子行為的阻力;除了瓜子,也應該攝入其他種類的堅果,盡量在營養上實現對蛋白質和油脂的全面補充……當然,最最根本的解決方式只有一條——在看電視的時候,不要讓瓜子進入你的視野(笑)。
此時此刻,不知道看到這篇文章的你是否正與親人團聚家中,一面圍爐夜話,一面第不知道幾百次把手伸向面前的瓜子……無論如何,在看到這篇文章的時候,你的耳邊一定會回響起豐子愷筆下那生動而親切的韻律,舌尖涌起微妙而誘人的油香。幾十年過去了,全中國不僅未消滅在“格,呸”、“的,的”的聲音中,還在無數個團圓家中的深夜不約而同回蕩起相同的旋律——燈火里,煙花外,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每一個角落,瓜子殼碎裂的清脆聲響從每一扇燈火通明的窗欞后傳出。瑣碎、單調、抑或微妙的罪惡,一切往昔的標簽盡數消弭。此時此刻,對遠歸的游子而言,這便是家的聲音。
參考文獻:
[1]https://www.sciencedirect.com/topics/agricultural-and-biological-sciences/sunflower-seed
[2]朱大年,王庭槐,羅自強等. 生理學 第9版[M]. 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出版社,2018:184-185.
[3] Olds J, Milner P. 1954. Positive reinforcement produced by electrical stimulation of septal area and other regions of rat brain. J. Comp. Physiol. Psychol. 47:419–27
[4] Hu, Hailan. (2016). Reward and Aversion. Annual Review of Neuroscience. 39. 10.1146/annurev-neuro-070815-014106.
來源: 科普中國北大行之“人與自然和諧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