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郵箱里的拒稿信,孫超愣了好幾秒。這是一封來自《Science》的拒稿信。附件中,3位審稿人給出了一致好評:“這是一項驚人的研究,可以預見,在發表后會有深遠的影響力。”然而,編輯部沒有采納審稿人的意見,而是給出了拒絕發表的結論。面對截然相反的態度,孫超團隊寫了第二封郵件,向雜志編輯部爭取修改機會。這一次,編輯部同意了。僅經過一次修改、一次復審,今年5月,這篇曾被拒稿的研究以“奇跡般的速度”順利發表。這也是32歲的孫超,首次以第一作者身份發表《Science》正刊。“投稿時多問一句,也許就會有轉機。”已在丹麥奧胡斯大學轉化神經科學研究所擔任獨立PI的孫超感慨道。
孫超以第一作者身份發表Science論文
一項“改寫教科書”的發現
這項發表于《Science》的研究,來自赫赫有名的“諾獎工廠”——德國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下簡稱馬普所)下屬的大腦研究所。大腦是人類神經系統最高級的部分,也是一臺最復雜、最精妙的儀器。孫超的研究對象,就是大腦運轉系統中的最不起眼的“清潔小兵”——蛋白酶體。人腦擁有超過100萬億個突觸。這些突觸連接定義了神經回路,并在整個生命周期內存儲信息。然而,突觸內的主要功能分子蛋白質的平均“保質期”只有一周。“清潔小兵”蛋白酶體,就負責舊蛋白質的“垃圾處理”工作。通常認為,蛋白酶體由19S和20S兩種復合體構成,兩者成對出現,同時工作:前者負責“指揮”,識別舊蛋白質;后者負責“執行”,分解舊蛋白質。然而,孫超博后階段所在的馬普所團隊發現,兩種蛋白酶體構件在腦突觸并非一一對應,19S調節復合物比20S調節復合物多出一倍,且70%的19S調節復合物都處于游離的獨立狀態。更重要的是,游離的19S調節復合物似乎與許多突觸蛋白相互作用,包括那些參與神經遞質釋放和檢測的蛋白,從而調節突觸處的信息傳遞和存儲。這意味著,復雜的蛋白質機器可能已經適應了亞細胞需求,并“兼職”部分替代功能。這項研究從全新維度,更新了人類對突觸蛋白質功能的認知,更有助于治療帕金森、阿爾茨海默癥等突觸功能障礙的神經系統疾病。可以說,這是一項改寫教科書的發現。“我們對自己的工作很有信心,因此收到拒稿信時,心中的疑惑大于失望。”孫超推測,可能正如審稿人評價,這項研究有可以預見的深遠影響,因此《Science》編輯部才會在短時間不足以完善實驗時,作出直接拒稿的處理。作為投稿人,孫超深知自己和頂刊有著天然的地位不對等性,他說:“對《Nature》《Science》這樣頂級的刊物來說,如果一不小心錯過一篇文章,并沒有太大損失;但對投稿人來說,卻是一次必須爭取的重要機會。”
找準“錘子”,砸中“釘子”
孫超說,生物領域研究的最大難點,是“錘子”和“釘子”的兩全,也就是方法和問題的適配。他打了個比方:“做方法學的科學家,是拿著錘子,不知道該砸哪個釘子;做生物的科學家,是找著了釘子,不知道該用哪個錘子。”以這項最新發表的《Science》研究為例,過去針對蛋白酶體的“兼職”現象,鮮少有研究。原因就在于這群“清潔小兵”太小了,難以使用常規方法觀察。如果有一種近于無限放大的觀測技術,就能清晰看到,大腦中共有幾百億個神經細胞,每個神經細胞上有幾百個神經突觸,每個神經突觸上有幾百上千個蛋白質,而“清潔小兵”19S、20S蛋白酶體就在這些蛋白質間穿梭。
這一神奇的技術,正是孫超本次研究使用的“錘子”——DNA-PAINT成像技術。這項由馬普所生物化學研究所開發的技術,是超分辨率熒光顯微技術的延伸,不通過傳統熒光分子來識別蛋白,而直接標記蛋白質DNA序列,進而獲取納米分辨率的高保真圖像。2014年,超分辨率熒光顯微技術曾獲諾貝爾化學獎。在當年的獎項宣布現場,時任諾貝爾獎化學委員會主席Sven Lidin曾薅下自己的一根頭發,向眾人解釋這項突破性進展。一根人類頭發直徑大約為100微米,傳統的光學顯微鏡可以輕松看清;但一個細菌直徑大約只有200納米,已經超越傳統光學顯微鏡的極限。馬普所Stefan W.Hell教授在內的3位科學家開發的超分辨率熒光顯微技術,突破了傳統光學顯微鏡的極限,令微觀世界觀測步入納米時代。
“如果一項研究的技術門檻比較高,被搶發的風險就會相對低。”孫超總結。從首次接觸到DNA-PAINT成像技術,到將觀察成果送上《Science》,這一路,他所在的團隊走了9年。如果生物學者的“釘子”和方法學者的“錘子”強強聯手,是否會帶來更高的效率?理論上如此,但在實際操作層面,這種合作很難實現。孫超解釋道:“工作領域不同,所關心的問題也不同,很難找到一個研究問題,契合方法學者和生物學者的共同興趣。”“對于一位生物學者而言,更重要的是找到一個感興趣的研究問題,再找到適合的方法來解決。”在本次研究的通訊作者、馬普所大腦研究所創始人和所長Erin Schuman看來,“找準釘子造錘子”的邏輯更適合生物學者。今年3月,Erin榮獲有神經科學界諾貝爾獎之稱的“大腦獎”(The Brain Prize),這也是該領域的最高榮譽之一。針對長期感興趣的問題,Erin Schuman實驗室開發了新工具BONCAT和FUNCAT技術,能夠標記、純化、識別和可視化神經元和其他細胞中新合成的蛋白質。“當下你可能不了解這種方法,但你要去學習它、掌握它,或者找到合適的幫手,直到你可以解決這個問題。”Erin補充道,“更關鍵的是,不要讓現有的技術,限制你對一個問題的想象力。”
干杯,為了新的開始
“干杯!慶祝我們終于提交了論文。”每次投稿后,所長Erin Schuman會自費請實驗室成員小酌一杯,這已經成為馬普所大腦研究所的傳統。高度烈酒是Erin的最愛,一杯四五十度的龍舌蘭酒,足以放松做研究緊繃的神經。上一篇文章發表時,Erin帶著團隊去法蘭克福的一家川菜館慶祝,店內沒有高度烈酒,只好用啤酒代替。去年8月,孫超團隊提交了《Science》論文投稿。舉杯慶祝的那一刻,孫超卻有了別離的預感:這是自己在馬普所的最后一項研究,提交了論文,意味著這趟5年的博后旅程即將畫上句號。
今年3月,孫超正式開啟在丹麥奧胡斯大學的PI階段。“像是剛拿到駕照,就得自己上路了。”入職之初,孫超忙著熟悉新環境、組建實驗室,有相當一段時間不能做實驗,不能和數據打交道,他笑稱自己“像在做一份完全不同的工作”。孫超所在的奧胡斯大學轉化神經科學研究所,有著悠久的神經科學研究歷史。1997年,奧胡斯大學生物化學家Jens Christian Skou因首次發現“鈉泵”被授予諾貝爾化學獎。對孫超來說,奧胡斯大學的另一個吸引力是資金充沛。生物學研究對儀器設備的要求很高,一臺Abbelight SAFe 360超分辨率熒光顯微鏡就價值400萬元人民幣。在轉化神經科學研究所,孫超的啟動資金超過1000萬元人民幣,招兵買馬不成問題。在招募合作伙伴時,孫超最注重的是研究者的主動性:“我想為實驗室打造自由的科研氛圍,組內成員能夠主動尋找感興趣的研究問題,自主安排時間和精力分配。我也非常歡迎中國博士、博后來我的實驗室工作。”這一觀念與馬普所秉持的“哈納克原則”不謀而合。這項原則是馬普所的前身、1911年成立的威廉皇帝學會的首任會長Adolph von Harnack提出的,已成功應用百余年。其核心是以人為本,讓最優秀的候選人自主選擇研究對象,自由運用研究資源。如今,孫超的新實驗室日漸步入正軌。這位32歲的年輕PI,也步入了新的科研階段。“告別意味著新的開始”,他曾在社交媒體引用艾略特的詩:“我們將探索不息,而那探索的盡頭,將抵達出發之地。”
來源: 科學網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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