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它又找到我了。

我在小區樓下的涼亭里休息時,它猝不及防地出現了,

它棕色的長毛遮著臉,在陽光下沒有影子的。它似是躲在樹叢里悄悄盯著我很久了,我知道自己在它面前無處遁形。它一直在悄悄靠近我,每一步都安靜得沒有一絲動靜。

當它最終撲向我的時候,我感覺到銳利的爪子刺穿了我,一種模糊又清晰的疼痛感貫穿了全身。盡管沒有流血,沒有淤青,全身上下都是看似完好的,但我很清楚我受了傷。

我能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少了一部分。

我開始感到疲憊,恍惚中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思考。

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它消失在旁邊的樹叢中。

回過神的時候,我害怕極了,驚慌失措地跑回了家。我顫顫巍巍地掏出鑰匙,無法克制自己發抖的雙手和已經出現重影的視覺,對了幾次鎖眼都失敗了。

終于打開的家門時候,我竟然發現,家中的一切是那么陌生而熟悉。

玄關堆著幾個我不認得的空盒子,門廊上放著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富貴竹,需要冷藏保鮮的牛奶被藏在鞋柜的深處,廚房角落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了幾箱根本吃不完的蘋果,洗衣機里早就洗好卻沒有及時拿出來晾曬的衣服散發著南方梅雨天特有的霉味。

最重要的是,門上的日歷已經不知道什么時候翻到了端午節后的周末。

——那個鬼東西又吃掉了我一個星期的生命。

我忘了它是什么時候開始出現的,我只知道它一直在傷害我,每一次它飛撲過來都把我帶進了一場時空的飛躍,它的爪子把我的靈魂拍成碎片。

寶華寺的道士說,它是食夢貘,以記憶為食。

我忘了那是什么時候爬的寶華山,忘了老道士還說了些什么,只記得最后往功德箱里塞了幾張錢后,他給了我一串手鐲。

我摸起道士給的那串桃木手鐲,按開旁邊的收音機,開始循環播放《大悲咒》。

潮起潮落般的經文哼唱短暫地平息了我心中的憤怒和悲傷,我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多久,將持續多久,只能默默接受被奪走的一切。

后來,我遇到了同樣可以看得見它的人。

那時候,在社區的活動中心,它又來了,搓摩著那對灰色爪子悄悄走進我。

一個頭發花白的瘦小婆婆正站在我身邊,她抬頭看了一眼那個怪物,就面無表情地低下頭,繼續給白紙上的一只小鳥涂色。

她口袋里放著一把梳子,每畫上幾筆的時候,都要拿出梳子梳梳頭發。

“你也看得到它?”我猶豫了很久,還是忍不住試探性地問道。

“是啊,食夢貘嘛,吃噩夢的?!彼旖窍蛏闲χ?,眼睛里卻沒有焦點。

“不,不只是噩夢,它完全是在吞噬我的生命!”痛苦的感覺瞬間涌進胸腔,我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似地開始向她講述我經歷過的事情,以及被它啃食后剩下的支離破碎的記憶。

她安靜地聽完,卻只是斂氣平靜地說道,“過去了的事兒總要忘的,忘了就忘了,忘了也清凈?!?/p>

說罷,又拿出梳子,梳了梳頭發。

我冷靜下來,似是有些頓悟,或許,我也能像她那樣接受當下,并且找到一些平衡。

然而,一想到自己被攪得亂七八糟的生活,那些還沒搭建起來的愿景就已經潰不成軍。

2**)**

好在,阿城回來了。

我忘了自己是多久沒有見到他了,我真的好想他!

他還是帶著黑色的金屬眼鏡,穿著那件灰色的條紋襯衫,襯衫口袋里別著那支銀色的派克鋼筆,一副又老派又斯文的模樣,卻偏偏永遠是我喜歡的模樣。

我興奮地撲了過去,拉著他的手問他最近廠里的工作進展如何,問他晚上想吃什么,問他愿不愿意吃完飯晚上一起去露天廣場看最近的電影。

這是自從那個食夢貘不斷出現不斷傷害我以來,我難得發自內心地感到開心和幸福。

阿城卻顯得特別不好意思,非常害羞地點點頭,有些蒼白的臉上露出扭捏的笑。

他和以往一樣,牽著我的手走上街,捧來一盞梅花糕,然后找了一家書報亭扯一本《人民文學》,帶到北郊的小公園開始給我念,念陶然亭的蘆花,念西山的蟲唱,念潭柘寺的鐘聲,念一椽破屋外碧綠的天空和馴鴿的飛聲。

阿城的臉頰紅撲撲的,我望著他,忍不住咯咯咯地笑起來。

眼前愣頭愣腦的家伙,也跟著笑得像個情竇初開的傻蛋。

但它還是又來了。

邁出公園的時候,那種恐懼再一次突然地降臨到我身上,如同一瞬間穿越進了前一秒的自己,逼迫我驚慌地重新審視周圍的一切。

我呆呆地朝周圍熱鬧的市街看了一眼,這灰土之下亂雜的熱鬧已經把我的私會好夢醒了大半。

他是誰?

“不可能,不是的,你不是阿城。”我尖叫起來,把他嚇了一跳,“你這個騙子,你這個人販子,你這個混蛋!你離我遠一點,我不認識你!”

我無法克制自己的恐懼和憤怒,用力掙開他抓著我的手,然后頭也不回地跑開。

兜兜轉轉終于回到家的時候,家里的裝修已經被徹底重新改造過了,棕色的木地板取代了瓷磚,貝殼白的新漆配著帶吊墜的頂燈,玄關處原先的富貴竹不見了,我最喜歡的灰布沙發也變成了棕色牛皮沙發。

更重要的是,一個陌生的女人正呆在我的廚房。

“你是誰?”我氣勢洶洶地問道,“你為什么會有我們家的鑰匙?”

“你的家人請我來的?!迸说脑捳Z夾雜著濃濃的口音,一旁的鍋子里咕嘟嘟地燉著排骨。

我冷冷地看著她,陌生感瘋狂侵蝕著我本就弱小脆弱的安全區,恐懼吞噬著我本就所剩無幾的意識。

“你滾!這里是我家!你離開我家!”

“媽媽……”一個二十出頭歲的女孩子,穿著寬大的套頭衫,緊張兮兮地走出來,“媽媽,她是來我們家做飯的阿姨?!?/p>

她看著我茫然空洞的眼神,試探道,“媽,我是幺幺?!?/p>

“幺幺……幺幺這個點還在上托兒所?!?/p>

女孩扶著墻無助地哭了起來。

“媽,幺幺上過托兒所了……現在還上過大學了……”

我完全想不起來,我太困惑了。無法和記憶對應起來的名字、地點、日期、人物混雜在不斷變化的意識之河之中,一點點淹沒了我。

“我已經搞不懂了……我什么都搞不懂了。”我低下頭,不敢再看她們。

所以我是萬惡,我是夢境和現實中糾纏的一團亂麻。

“我很奇怪吧……”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但內心的羞恥感卻是心知肚明,“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它一直在那里,時不時出來吞噬我……”

是的,它一直都在,并沒有因為我嘗試情緒控制而停止傷害。它一直在試圖深入我的心靈,然后一片片剝離成碎片。從最初的幾個月一次,到愈加頻繁的幾周一次,一周幾次。我永遠在時空間跳躍,永遠困惑,永遠迷失。

3**)**

新年好像眨眼間就到了,熱熱鬧鬧的團聚時刻,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卻毫不理會周圍嘮嗑的大人們,一個人坐在灰布沙發上看小說。

“《懺余集》,模仿頹唐派的作者呵?!蔽易剿磉?,有些賣弄地說道,“我年輕的時候,也是個寫小說的,達夫的全集我都看過呢?!?/p>

我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我小時候在班上被授予的“故事大王”稱號,講我上學的時候幫別人寫的情書,講報紙上刊登的我的詩歌和故事。

我的頭腦無比清醒,一幕幕畫面逼真地放映著。

小女孩安靜地聽著我的喋喋不休。

“媽,你沒寫過小說?!迸⑼蝗徽J真地說道,“媽媽你工作很忙,你說有了我以后,再也沒有時間干別的了。”

“噢,是嗎……”

我突然雙眼迷茫,半斂著一陣失落。

“媽,你年輕的時候是個科學家,這兒最好的大學里的科學家,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榜樣?!彼畔率掷锏男≌f,轉身握住了我的手,“媽,你等我長大,我會追上你的腳步。”

下一秒,我被握住的手迅速地蒼老,褶皺像藤蔓一樣爬上來,開出一團團棕色的老年斑,同時握住我的那一只手,從稚嫩白皙無縫地轉變成一只成熟溫柔的手。

這一刻,我躺在病床上,我隱約認出了眼前這個女人,她柔和而堅定地告訴我,機制已經研究清楚了,治療方案也已經成熟了。

“它是一種迷拓原蟲,棲息在細胞里的微小生命形式。我們和它是共生體,為了共同的利益生活在一起。神經元里的迷拓原蟲大面積惡化的時候,開始大面積折疊神經叢的量子意識?!?/p>

“只需要用熒光標記迷拓原蟲惡化產生的Tau蛋白,然后用特定波長的激光靶向熒光位點,惡化的部分就可以清除?!?/p>

“準備好了嗎,媽媽?”

我輕輕淡淡地看著她,心里只有一個答案。

在這之前,我的靈魂已是被它收走大半,放進了時間飄來飄去的行囊里。一次次的躍遷里短暫的清醒意味著我永遠無法與其他人交談,永遠無法進行對話,永遠無法表達或接受愛。

“當然,早就準備好了。”我迎上她凝視的目光,“幺幺,媽媽為你驕傲?!?/p>

4**)**

開關的咔噠聲在我耳邊回蕩,一開始只有微弱的電流感,我帶著幾分慶幸均勻地呼吸。

然而短短幾分鐘后,巨大的疼痛鉆心裂肺。我的視線開始顫抖,全身的每根神經都似是燃燒著的火焰。我仿佛看到那個寄生的原蟲在我的眼球晶體里反射出的它顫抖扭曲的身影。它仍想掙扎地鉆進我的身體,后無退路地試圖抓住我。

這時候,它又出現了。

我看到它在病床邊,像以前一樣躡手躡腳地想要我靠近——但這一次,它發出嘶嘶聲怪叫,轉頭倉皇逃竄。

緊接著,又一陣電流感沖擊過來,原本被碼放在腦海角落無可造訪的記憶雪崩似地席卷而來,我仿佛看到一個個快速的弧光剪影飛馳過腦海。

我看到他緊張地捏著電話,帶著淚痕卻故作輕松地一遍遍重復地對電話那頭說道,“家里都挺好的,不用擔心,不用來看我們,只管好好工作就是。”

我看到自己抱著舊相冊咯咯傻笑的時候,女兒從家里翻出他年輕時常穿的灰色條紋襯衫,拿出化妝盤笑呵呵地說要給他扮成年輕的模樣,好讓照片里的情景再現一回。

我看到他在人群里一邊緊緊拽住想要跑開的我,一邊掏出時刻隨身帶著的戶口本身份證,舉起來對著所有圍觀看熱鬧的路人無助地自證,“我不是壞人,她真的是我愛人,真的!”

好奇又漠然的圍觀者們看著眼前有趣的悲情戲,看著我從他的束縛中掙脫然后跑開,看著他頹然地跪倒在地上,鮮有的共情者轉身抹下空洞的啞淚。

我看到自己的一次次喜怒無常,我憤怒地罵他,他默默收拾好所有爛攤子,然后茫然地坐在地上自言自語。

我看到他在近乎荒誕的年月里行將就木,直至他老之將至,在他所承受的無限空間和久遠時間里,舉目所見的盡是洪水和荒涼。

我淚流滿面地握住身邊女兒的手,我望向她的眼神已經在告訴她,我的靈魂不再破碎。

她哭得說不出話來,淚水掠過我布滿皺紋的面頰。

回到家的時候,棕色的木地板上蒙了薄薄的一層灰,玄關處的富貴竹已經蔫得枯黃,原先堆滿雜物的廚房空蕩得冷冷清清,墻上的日歷停在了幾個月之前——我在精神上已經缺席了所有的變遷。

我捧起墻上掛著的黑白照。

“嘿,阿城?!?/p>

滾滾的淚水淌過我顫抖的唇。

“我回來了。我好想你啊。”

來源: 高??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