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說,她不要我。我該怎么辦?”

鄧秋打字的手停了下來,頭從屏幕后面探出去,看前方那個穿藍色背心的小女孩。

屏幕中的表格已經寫好女孩的信息,現在只需填寫她的“目標母親”,她就能從轉生局大廳右側方的門出去,獲得自由。然而女孩把頭偏向一邊,不愿意和她對視。

“她說了什么?”鄧秋問。

女孩低下頭,玩衣服的一角,那里已經被她捏出幾道皺巴巴的折痕:“媽媽說,她希望我是個健康的男孩。男孩可以不用受很多傷害,”

“秋,外面很多傷害嗎?”

鄧秋不知該如何回答女孩。但是沒有目標母親的話,意味著女孩不能離開這里,暫時沒有自由。鄧秋將手頭的工作停下。

屏幕調至休眠狀態,鄧秋想了想,拿起桌上的巧克力遞給女孩:“或許你需要重新選一個正在備孕的母親,走吧,我們一起去。”

女孩接過巧克力,迫不及待地撕開包裝吃了起來。鄧秋在自己的電腦前放了一塊標明“暫停服務”的黃色牌子,然后牽起女孩的手,兩人走向大廳左側的走廊。于是鄧秋的位置空了下來,原本排在她負責的窗口的孩子,只好另外選擇工作人員進行登記。

* * *

她們牽著手一直走到走廊的盡頭。

盡頭有一扇雙開的門,門牌寫著“閱覽室”。鄧秋打開其中一扇,女孩先鉆了進去。

閱覽室仿造地球的樣式,書架林立,樓梯呈雙螺旋狀向上,通過樓梯可以去往其他樓層。此時閱覽室內還有其他孩子,大的看起來七八歲,小的也就五歲左右的樣子。但鄧秋知道,他們每一個都擁有和成年人一樣的心智和思維,轉生局的孩子們從來都不是孩子。

這些小大人從書架取下一本本磚頭一樣厚的圖書,或站或坐,看得津津有味。鄧秋不時能聽見有人小聲嘀咕“就她了”或是“再看一本吧”。閱覽室在不斷擴大,書本無論何時都必須保持擺放整齊,每三個小時就有工作人員來整理。這里的每一本書都代表一個即將成為孕婦的母親,書架將她們以地區、人種、民族歸類,而每本圖書則記錄她們的詳細信息。為了呈現給孩子們,在書的第一頁會注明母親們的愿望。選好的孩子會帶著書到大廳登記,登記完畢后孩子離開轉生局,而書歸于原位。登記的時候,有時會遇見一個孩子選一本,有時也會看到幾個孩子選同一本。

或許閱覽室才是轉生局的核心。

藍色背心的女孩看樣子對這里很熟悉。一進門她便松開了與鄧秋相握的手,徑直走向“亞洲東部”分類的區域。看得出來她精心挑選過,精準地找到書架,踩上凳子,精準地取下那本書。

“這是媽媽。”她給鄧秋看。

鄧秋掃了一眼封面,看到玉瓊這個名字。

女孩為她打開第一頁,指著清晰的方塊字小聲念:“我希望我的孩子是個健康的男孩。男孩可以不用面對很多傷害,”

“可是我既不是男孩,也不健康。我沒有力量保護自己不受傷害。”

鄧秋蹲下來:“不是的,你很健康。只是那里的維度太低,他們不能了解你。你很厲害的,你可以戰勝一切。”

女孩從椅子上爬下來,手里抱著那本書:“我不知道。我希望她至少能聽懂我說話。”

“你可以選擇她的呀。她不能選擇你,但你可以選擇她。你去到她身邊,把話說給她聽,一遍不行就多說幾遍,總能聽懂的。”鄧秋輕聲說。

女孩抱著書一動不動:“可是我怕她傷心。”

鄧秋轉而思索,玉瓊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為什么非要男孩不可呢?如果母親可以選擇孩子,那剩下的孩子們都該怎么辦?轉生局的容量是有限的。就在她沉浸于思索時,工作人員專門用來聯絡的手機響了。

宋春問她現在在哪里。

“在閱覽室,有個孩子恐怕需要重新選書,我在這里陪她。”

“你在陪她?窗口那里不知道為什么忽然來了一大批孩子,我要忙不過來了,”宋春嘆一口氣,“你快點回去吧。”

鄧秋:“我很快就回去,辛苦你們了。”

宋春掛了電話。

事實上,鄧秋并沒有立刻就走。女孩不愿意更換目標,她也不能強求。但一個孩子一直留在轉生局總不是辦法,看樣子只能讓其另選目標,否則就要被退回去了。

她牽起女孩的手,穿過走廊回到大廳。女孩另一只手緊緊抱著那本叫《玉瓊》的書。如宋春所言,大廳里多了許多孩子。鄧秋小跑回到自己的窗口,將“暫停服務”的牌子撤下,孩子們像魚一樣涌到窗口前。說是窗口,其實更像辦理登機牌的服務臺,鄧秋坐在服務臺后操縱電腦,給打印好的許可證蓋章。孩子們拿到許可證之后就能去門那邊了。鄧秋剛撤下提示牌,女孩已坐在她身后的塑料凳上,開始翻閱那本磚頭一樣的書。

鄧秋喚醒電腦屏幕,又想,玉瓊是什么樣的人呢。

* * *

玉瓊姓郝,二十五歲。

和她的大多數同齡女孩一樣,讀完初中就不再上高中考大學了,要么去技校,要么就去找工作。

玉瓊曾有過一份小學教師的工作,沒有編制的那種。在水泥和木板搭起來的房子里,好幾個年級的孩子混合在一個班,她教他們語文數學音樂美術,用粉筆在黑板上涂涂寫寫。

玉瓊的好朋友叫家瑛,家瑛在紡織廠工作。她們兩個的家在一條街上、相隔不遠,因此一起長大,一起上學,后來也常常一起出門上班。前年春天家瑛結了婚,丈夫是相親來的,玉瓊去做了伴娘;秋天的時候玉瓊也結了婚,丈夫也是相親來的,家瑛來做了伴娘。

玉瓊的丈夫和她一樣年輕,還當兵,要去部隊上的。玉瓊就跟著丈夫一起去北方,坐很久的車,去有大片大片松林和雪的地方,和家瑛分開了。

玉瓊給家瑛寫信,家瑛也給玉瓊寫信,她們不像給父母寫信那樣報喜不報憂,她們互相訴說苦悶、互相安慰對方。玉瓊給家瑛寄北方的特產,家瑛給玉瓊寄家鄉的辣醬,兩個人這樣來往一直到夏天——家瑛的孩子出生了。

家瑛的孩子是個女孩兒。

鄧秋是知道的。

那個女孩兒曾到她的窗口辦過手續,但鄧秋不能讓她通過。她是個各方面都很正常的孩子,正因如此,鄧秋的窗口不能給她通過。

鄧秋的窗口上方高高懸掛著一個牌子,“孤獨癥(自閉癥)專用通道”。

轉生局只是宇宙彼端中的一個中轉站,來自遙遠星球的孩子們從這里啟程,去往名為“地球”的終點站。人們把從轉生局到地球這段高維到低維的旅程叫做“生”,把從地球到轉生局,低維到高維的旅程叫做“死”,孩子們就這樣在光錐之內航行。

從鄧秋這里登記成功的孩子不在少數,他們都從太陽系以外的星系來,來自更高的維度,將時間和語言都用顏色記錄,是星體熔爐中幸存的未知行星上的居民,鄧秋稱他們為“星星的孩子”。

然而他們卻孤獨。來自宇宙彼端的孩子通常具有特殊的才能,而這種特質在他們由高維轉向低維時、往往被壓縮成難以理解的形式。最典型的形式是“留聲”,他們會像留聲機一樣,重復聽到的某一個詞,某一句話。那是因為他們的思維超越光速、已在光錐的底端連接,而身體卻還留在光錐的頂點。鄧秋一時想不到更好的解釋,總而言之,就是他們的身體總走在思維的后面,很后面。

那個時候鄧秋只好對家瑛的孩子說:“你走錯了。”

家瑛的孩子穿了一條黃色的連衣裙,懷里抱著寫有“家瑛”的書籍蹦蹦跳跳,最后離開了鄧秋的視野。

《家瑛》的第一頁也寫著:“要一個聰明健康的男孩。”家瑛的愿望后面沒有玉瓊的那一句后綴。鄧秋還想不明白那句后綴是什么意思。因為她距離地球實在太遙遠了,遠到她在轉生局已經工作了三十年之久。

人們總把光和時間掛鉤,但這里光從高空如流星般劃過,時間則如奶和蜜在地上流淌。家瑛的孩子最后還是作為一個女孩去到她的身邊。轉生局的規矩一向如此,只有孩子選擇母親,母親不能選擇孩子。或許地球上的母親們應該接受職前培訓,她們應當被告知懷孕的種種不適、以及如何接受,如何照顧自己的孩子。最重要的是關于懷孕的準備。鄧秋見過不少降生之后被拋棄而夭折的孩子,他們太匆忙,總是讓人感到無奈、又無能為力——能看到這些,都得益于轉生局的星圖,“產后追蹤”。

負責特殊窗口的鄧秋埋頭打字。

她剛剛批準了一個男孩和兩個女孩的申請。孩子們這時候正排隊從轉生局的側門出去。那扇門打開、發出奇異的藍色光芒,盡頭是無法觀測的行星景象。

坐在鄧秋身后、穿藍色背心的女孩還在看書。女孩鄭重地翻過每一頁,確保紙張不會出現折痕。她太喜歡了,喜歡到小心翼翼的程度。

到交接班時間,宋春處理完自己窗口前的申請,走到鄧秋這邊來。鄧秋還在處理手頭最后一個孤獨癥孩子,在電腦上填寫表格:多血質。宋春低頭看了一眼目標母親,是個英文名字。她抬頭,視線越過鄧秋的肩膀,看到穿藍色背心的女孩,以及《玉瓊》。

機器吐出一張許可證,鄧秋往上面蓋章。

宋春說:“她還是不肯走嗎?”

鄧秋把許可證遞出去:“是啊,你瞧。”

“但是我記得,”宋春皺眉,“郝玉瓊已經備孕三周了。沒有別的孩子選?”

鄧秋:“暫時沒有。還沒有到強制分配的時候,看她怎么選吧。畢竟她有意愿,不至于落空。”

鄧秋沒有想過這種問題。最后一個孩子穿過地球之門,在時間加速度的作用下去了宇宙的另一端。大廳陷入短暫的沉默。人生命的形成不在于受精的一刻,而是胚胎生長發育的過程。因此轉生局將強制分配定在孕婦懷孕的第八周周末。比如當初穿黃色連衣裙的女孩選擇去往家瑛腹中,家瑛那時已懷孕五周。第五周的胎兒只是一堆細胞而已。

眼下,玉瓊只是在備孕。

孩子們總是固執,好在還有很多種選擇。

時鐘指向下午六點,光線正在慢慢變暗。鄧秋今日的工作完成,交接的同事已經來了。同事想讓看書的女孩盡早離開,伸手去抓她的肩膀。鄧秋阻止了,搖頭:“讓她把這一節看完。”

宋春聳肩:“那就等等吧。”

交接的同事比了個“好”的手勢,坐在窗口前開始工作。鄧秋總是比其他工作人員更了解這些孤獨癥孩子,沒有人比她更適合坐在這個窗口。

女孩認真讀完了一小節,抬頭飛快的看一眼鄧秋,然后將目光挪開。鄧秋伸出手。女孩合上書,非常配合的和她的手握在一起。

宋春走在她們旁邊:“你們就像母女。你了解她,她需要你。

“盡管你們終將分離。”

* * *

宋春在轉生局是個有名的詩人。

據說她來轉生局之前,寫的詩句附著在軸子上,能夠去往宇宙的任何地方。也許兆級、京級甚至垓量級的生物都閱讀過她的詩歌,在文字之間傾聽她的吟唱。每個音節在宇宙之中回唱,多么浩大的工程。

她最終還是選擇了轉生局的工作。

鄧秋有些想不起來自己原來是做什么的,模糊的記憶里,是一大片濕潤的土地。她光腳踩在泥土里,任風吹拂,感受大地的呼吸。鄧秋對彼端的地球有著美好而舒適的記憶。

藍色背心的女孩卻問:“秋,那里許多傷害嗎?”

食堂上方懸浮的小星體保持恒亮,充當白熾燈。盛好的飯菜騰騰冒著熱氣。女孩吃的是員工餐,鄧秋為她多接了一杯果汁飲料。

傷害?

或許女孩想問的是地震,海嘯,干旱之類的,可怖的傷害,無能為力的傷害。作為轉生局的一員,她不能讓孩子對生命感到恐懼。人類雖然渺小,但也能創造許多奇跡不是嗎?

宋春放下筷子:“你知道她問的是什么,秋。你知道的。”

鄧秋深呼吸。

“春,我有時候真的,”鄧秋也放下筷子,“對你的直白感到無奈。不能像你的詩一樣委婉?”

她知道她們說的是人禍。

“口頭和書面是兩種表達方式,你不能指望大家都一樣。當然啦,說話也好詩歌也好,不是所有人都喜歡我。但我無所謂,我自己喜歡就好了,我才會跑到這兒來工作。你呢,”宋春面向穿藍色背心的女孩,“你選擇自己喜歡的不就好了?”

傷害可漫天都是啊。

女孩盯著書籍眨眨眼。

“她聽進去了嗎?”宋春問。

“聽到了,包括你剛剛說的。”

“你總是比我們更了解他們,”宋春端起餐盤走向回收處,“我真的要懷疑你也是從那里來的。”

鄧秋回以微笑。女孩飛快地看了她一眼。

她們離開座位,餐桌上空懸掛的小星體閃爍幾下,很快就黯淡下去。

她們走出餐廳。轉生局仿造地球采用24小時制,此時天已經將黑了。太空梭在遠處的港口著陸,周身閃著幾種不同顏色的彩燈,孩子們日夜不停地被送來,在這里中轉。不同時制的孩子需要調整時差,做好充分的準備。現在正是夏天,晚風柔和而涼爽,鄧秋想起《仲夏夜之夢》。

轉生局給孩子們安排了四人一間的宿舍。穿藍色背心的女孩不肯離開,也不肯住在宿舍,鄧秋打算明天再去跟管理員說明,今天先將女孩帶回自己的房間。宋春的宿舍在另一個區域,于是在樓下與她們分別。有什么問題記得給我打電話,宋春說。

鄧秋的房間布置簡單,用于獨自生活的一廚一衛,臥室和客廳完全是一體的。她在床的旁邊放了一張木桌和一個書柜,上面擺滿了紙質書。在數據和實體并存的轉生局,紙質書并不難找,難找的是這些具有針對性的專業書籍。關于孤獨癥、太空、還有星體。在床頭柜上還有幾張電影CD,封面寫著《雨人》,但并沒有看到CD機。

女孩拿起CD看了一會兒,放下,翻看隨身攜帶的書本。她看到玉瓊的兄弟姐妹那個部分了,似乎不怎么感興趣,翻得很快。

桌上杯子大小的玻璃生態缸養著兩只藍色球藻,它們貼在一起,偶爾會吐出一顆玫粉色的泡泡。女孩被球藻吸引,放下緊握的書本。她挪動生態缸,球藻又吐出一顆泡泡,飄到水面底下,像兩個未成熟的卵泡。然后她把手伸進生態缸里,想戳破那兩個泡泡。泡泡卻圍繞著她的手指,從一端跑到另一端。

她控制不好力度,玻璃杯忽然傾斜、倒下,滾落到地板上,“當”的一聲碎成很多片玻璃。兩顆球藻安靜地從杯子里滾出,落在地上,分散。鄧秋聽到聲音急忙從廚房跑出來,萬幸女孩沒有受傷,只是玻璃碎了一地。她蹲下去把兩顆球藻撿起來,因女孩攤開手,鄧秋便把球藻們放在女孩的掌心。柔軟的球藻相互依偎,戰栗,呼吸,女孩初次體驗生命之輕,她無法自控地落下淚來。

鄧秋俯身撿拾玻璃碎片,聽見女孩的抽泣:

“秋,這是傷害嗎?”

* * *

親愛的玉瓊,

你久等了,我現在才來信。

玲兒一直不好,前日才發高燒,現已好轉。我趁她睡著,才抽空寫信。今天中午去歺廳吃飯,看到你最喜歡的鴿子湯,想起我們小時候一起去捉鴿子,摘菠菜,才覺那時輕松自在。

前幾日取到給玲兒拍的相片,眼睛鼻子都像我,因此寄給你也看看。我給玲兒看你的相片,說你是她的干媽,玲兒高興得直笑,想必她也喜歡你的!

你在部隊過得好嗎?不要勞累,我做了些豆瓣醬給你。

期盼你的來信!

想你的家瑛

信封里裝著一張相片,孩子的頭發很短,毛茸茸的一片貼在頭皮上,穿一身淺色的連衣裙,坐在地上玩玩具。大概有人逗她,她水潤的大眼睛盯著鏡頭,就像隔著遙遠的時空在和自己對視。眼睛和鼻子真像啊,還有這張小嘴巴,要是眉毛長出來細細窄窄的,那簡直就是家瑛的翻版了。玉瓊看著照片露出笑容。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家瑛的女兒都滿月了,夏天已經過半,再一轉眼就要秋收。秋收之后就是冬天,北方總是很冷,到處都是冰雪。聽獵戶說林場那邊有野獸,尤其是蛇,玉瓊從來不敢一個人去。

漿洗衣服的時候她想,要是自己是個男孩兒呢。

家里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她書沒念完就出來工作,工作不久就結婚走了。沒辦法,丈夫要當兵的嘛。大一點的弟弟去省外念書,小一點的還在上小學,最小的妹妹寄到鄉下去養了——爸媽死得早,玉瓊沒有辦法。

好不容易在部隊穩定下來教教識字什么的,婆家那邊催著要孩子。大的都養不活,還忙著要小的,玉瓊跟丈夫說。好在丈夫知道體貼她,跟她說咱不著急。

玉瓊想,要是自己是個男孩兒,說不定可以繼續讀書,可以繼續教書,不用來冰天雪地的東三省呢?

但這樣的話就不能和家瑛親密無間,不能做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了。不能一起捉鴿子,去別人菜地里摸花生,不能卷一張被子躺一張床一起睡覺了。這對玉瓊來說似乎更加難以接受。

那要是娶家瑛呢?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要是她娶家瑛,肯定會對家瑛好的。

晾好衣服她回到屋子里,打開豆瓣醬的罐子聞了聞,又滿意地封好放在床底下。玉瓊拿出丈夫的鋼筆,墨水和信紙,看著窗外的床單被罩給家瑛回信。鴿子從打靶場上面飛過,孩子們正在太陽底下滾鐵環。

親愛的玉瓊,

思念你。

聽你說除教寫字認字之外還要洗衣做飯縫縫補補,總怕你凍傷。你之前就愛生凍瘡,記得擦藥,不要怕麻煩。

玲兒又發高燒,好險才降下來,我急著含著眼淚盼她健康。給你寫信已是深夜,我實在害怕,難以入睡。

你一定保重身體,千萬不要勉強,孩子也不用急著要。近來家里實在太忙,沒能做些東西,希望你不要生氣。

思念你,等候你的來信!

想你的家瑛

都忙成那樣,還要讓自己不要因為沒有禮物而生氣,玉瓊悄悄在心里罵了家瑛兩句。又不是為了禮物才寫信!其實在部隊比在家里要稍微輕松一些,沒有那么多人要養。玉瓊摸信封里面,沒有摸到其他東西。

信里沒有捎上好友的近照,連玲兒的也沒有,玉瓊看著面前漂亮細瘦的方塊字發呆,也不知道她們過得怎么樣。玲兒身體不大好,老是感冒發燒,也不知道帶沒帶去診所醫院看看。都這樣事了,光吃感冒藥怎么行?

玉瓊真想一個長途電話打去。

可今天她要去幫忙做飯。部隊這幾十幾百號人都在食堂吃大鍋飯,她們得去搭把手。這樣一來還有打電話的時間嗎?玉瓊邊系圍裙邊計算著:打長途電話得排隊,吃完飯要洗碗,那時肯定來不及;不吃飯直接去,打完回來飯估計也沒了——天知道這些人都是什么胃;那就打好飯,撿點菜擱碗里,端著去排隊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就這么辦吧。玉瓊去洗菜擇菜,把刮刀洗干凈好削山藥皮。

無論紅案白案,廚房里一切操刀的都是力氣活。剁肉、削皮、切塊,只要是這個廚房里的女人,你給她一把刀,她就能殺出滿漢全席來。她們總有魔法,把最普通的食材用意想不到的方式端上飯桌,變成世界上最難以抵擋的味道。這些菜各式名字,種類繁多,而歸根結底籠罩其之上的,就是女人們的“家常”。

玉瓊沒有分家瑛做的豆瓣醬。炒菜的時候她分神去想先藏在床底下后又挪到家中小廚房的小罐子,想那里面香得發悶的豆瓣醬,手被濺出來的油燙了一下,她手一抖,然后輕聲的笑。別人問她樂什么呢,她說沒什么,開心呢。她那時候二十四歲,還能自由自在地開心著。

最后她如愿端著飯盒排到長途電話的隊伍,撥下家瑛的電話號碼。她記得她的家里有臺座機,雖然有點舊了,但一直都可以用。

電話通了,玉瓊斟酌如何開口。好友已經是媽媽了,那她是否要用干媽的身份關心點什么呢?先喊瑛子,問她近日怎么樣,然后問玲兒怎么樣,問家里養的豬長得好不好,地里的菜……有點不知道從何說起,先就這樣問吧。

嘟——嘟——嘟——

忙音。估計在忙著給玲兒喂奶喝藥什么的,玉瓊一只手端著飯盒,另一只手拿著聽筒。

嘟——嘟——嘟——

還是忙音。

可能在睡午覺,沒有聽見。沒事,再響兩聲就聽見了。玉瓊拿飯盒這只手有點酸,但她不敢換手,她生怕換手的一瞬間電話接通,家瑛聽不見聲,給她掛了。玉瓊就這樣保持單手端飯盒單手拿聽筒的姿勢,像一尊雕塑。

嘟——

嘟——

嘟————

無人接聽。

直到最后還是無人接聽。沒人收取她打長途電話的費用,可玉瓊看起來就像付了十倍的價格。家瑛怎么會不接電話呢?她想不明白。

* * *

女孩不能留在這里太久。

鄧秋被這樣告知。

轉生局的容量有限,確實不應該收留孩子住在這里。要是想長期待在轉生局,只有成為這兒的員工。

可女孩太年幼了。從她踏進轉生局的那一刻起,八周的倒計時便開始,時間一到,她只會被強制送走。與其被隨機安排,不如按照自己的意愿選個好媽媽。

鄧秋在閑暇之余去閱覽室檢索關鍵詞,輸入“男孩”“不受傷害”,彈出的結果數不勝數,她換了關鍵字,輸入“女孩”“傷害”,檢索結果是剛剛的十倍之多——不包括意外傷害。

閱覽室的書籍全都是女性,身為女性光是生產的痛苦就超越了大多數事件,而這些事件都被記錄在冊,裝訂成書。

那么玉瓊是為了這樣的事才想要一個男孩嗎?除非她的愿望改變,或者轉生局真正理解她的想法,那個穿藍色背心的孤獨癥女孩才能夠去往她的身邊。閱覽室的書籍太多了,不可能每一個都像這樣挨個去了解,那以后出現這樣的情況該怎么辦?鄧秋撕下便簽紙放進口袋。催促孩子們在并不懂宇宙彼端的情況下做出選擇,是否也算是殘忍?

太空梭船舷之外四十八萬公里的地方,一顆垂死的恒星正在閃爍,其閃爍的頻率宛如發送視覺信號。信息以光速發送到轉生局,而時間卻被延長,使得轉生局能在第一時間獲取來自宇宙的信息,并且有成倍的時間來進行分類處理。這很奇妙,鄧秋想,或許這就是預言。

顯然外星來的女孩比鄧秋更懂這個道理。在她眼里,母親的愿望就像宇宙,而宇宙是一個盛滿水的水杯,他們所在的位置只是一個氣泡。光徑直穿過水體和氣泡,而時間則以沖劑粉末的形式緩慢融化并作用于整個宇宙——這也是為什么她的思維總走在前方——她的目的地地球,只是水杯中的一顆藍色球藻。

不了解媽媽、毀壞媽媽的愿望是一種傷害。

毀壞之后任其痛苦不管不顧也是一種傷害。

對媽媽的傷害。

鄧秋收回目光。

垂死的恒星由內而外爆炸,生成一朵藍紫色相間的星云,一道光圈在毫秒內向外蔓延出數千公里,或許彼端的地球能夠觀測這顆恒星最后的信息:你好嗎,宇宙那端。

有一陣清涼又爽快的風,從舷窗的縫隙吹進來,把女孩額前的碎發吹動,把她攤開的書頁吹動。《玉瓊》攤開放在鄧秋的床上,風把它吹到“玉瓊與家瑛”的章節,兩個好朋友如星星般,在恒星之風中翩翩起舞。

女孩垂下視線,她已經畫了好幾幅完成度很高的畫,內容以圓圈和曲線為主,是氣泡、星球、時間粉末、球藻、裝豆瓣醬的罐子、橫跨紙張的電話線。孤獨癥女孩的語言很少,每當她把畫給鄧秋看,鄧秋便覺得她講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對能夠輕易讀懂畫的鄧秋來說,這個故事并不溫馨。

就算是鄧秋也忍不住開口問,那種選擇玉瓊的信念從何而來?

女孩翻動書頁,指著玉瓊幼時穿藍色毛線衣的照片。

鄧秋問還有其他原因嗎,就因為這張照片你能為她放棄一切?

女孩回憶起初次進入閱覽室的經歷,身體本能地向溫暖的地方走去。她穿過林立的書柜、走上雙螺旋的扶梯,甚至爬上椅子,手就這樣觸碰到了玉瓊。翻閱書籍的某一刻她聽到女人抬頭仰望天空說:如果我的孩子來自星星,我一定會更加努力地愛她。一瞬間她的腦海里像有什么東西歸位。

她說:“為了不傷害媽媽,我只是在等待。”

鄧秋把手伸進口袋,去捏那張便簽。上面寫著宋春說過的詞:母女。

* * *

家瑛懷孕之前做了個夢。

在夢里家瑛的身體如羽毛一樣輕柔,輕輕點地就能飛上高空。

于是她享受著不受束縛的自由,歡快地往上飛行,愈來愈上,能夠俯瞰鄉村、城鎮、國家、地球。

家瑛一點也不害怕,她在空中揮動雙臂,舒展著自己的身體。她在夢中忽然有了一個概念:宇宙、太空。

她想:宇宙是什么?太空是什么?

接著家瑛去探索宇宙,她路過土星的星系帶,路過仙女星云的大星云,在她返程路過月球的時候,忽然看到一束光從遙遠的地方向地球而去。

那是什么?

來自宇宙的光有些刺眼,家瑛瞇著眼睛追尋光的來處,有一束漂亮又獨特的光沖進她的視野。那道光的頂端是藍色,拖尾卻是好看的明黃,像穿著一條黃色連衣裙。光從她的耳邊劃過,她聽到叮叮咚咚的聲音,像小時候用貝殼和碎玻璃做的掛在屋檐下的風鈴。

光從耳畔消失后,家瑛的視野慢慢變暗,她漸漸醒來。醒來后她對自己的丈夫說:做了一個怪異的夢。

什么樣的夢?丈夫問。

記不起來了,好像是太空。

太空?丈夫想了想,說好像夢到太空容易生男孩。

* * *

親愛的玉瓊,

又是一個明媚的春天了。

之前你給我打的電話我沒有接到,那天正好去拿藥,家里沒有人。我給你打過去,電話一直占線,不知道是不是座機出問題。

玲兒不見好,鄉里的大夫沒有辦法,讓我們去縣里。這是我在縣里的招待所寫的,希望明天一切順利。

回信地址還是用家里那個,期盼你的回信!

想你的家瑛

信是拿日歷寫的。舊日歷的紙很硬,正面是女郎畫片,背面卻會掉白色的粉。家瑛用圓珠筆寫字不如用鋼筆寫字好看,那圓珠筆還漏墨水,一塊兒深一塊兒淺的。

玉瓊把信拿給丈夫看,想匯款過去,替家瑛分擔一些,丈夫同意了。可等她電話打給招待所,對面的人說家瑛她們帶著孩子已經走了。

已經走了啊。玉瓊洗衣服的時候一直想著,忘記清了幾次水,只是按照肌肉記憶將丈夫的外套擰干。北方春天化雪,比下雪的時候還要冷。她手上的凍瘡隱隱有些發癢,低頭一看、已腫了一大圈了,十根手指,五根腫得像小蘿卜。

家瑛怎么樣了呢?玲兒怎么樣了呢?

玉瓊想著、想著,直到睡覺之前都還在一直想著。

后來隔了很久家瑛也沒有信來。

玉瓊等不了了,托人去找,又托人帶了錢。

輾轉兩月,終于有了家瑛的消息,說是人已經整個都憔悴下去了。

不可能,你找錯了吧?玉瓊不相信。她在部隊看過家瑛寄的照片,雖然生了孩子,精神氣都還在的。家瑛身體雖比不上她,但肯定是很好的。她堅信那人找錯了。

帶話的人直搖頭,把照片遞給她。玉瓊幾乎搶過照片迫不及待地看:細細窄窄的眉,杏眼,有一點外突的嘴……不同往日那張圓潤的臉,家瑛竟然干癟下去了。玉瓊眼里蓄滿淚,問帶話的人:她怎么了?

太勞累了?病了?玉瓊不敢想更壞的事情。

“她女兒高燒,燒糊涂了。”

玉瓊一愣:“什么叫燒糊涂了?”

“就是沒救了,成傻子了!”

玉瓊急了:“你說仔細些,怎么就、怎么就沒救了!你說呀!”

“家里人帶到縣醫院去看,縣醫院治不了,要轉省里。說是沒錢了,拉回家里吃土方子,等退燒了,娃也傻了。”

玉瓊怔怔。

怔怔。

半分鐘過后,她回過神,幾乎撲到電話前去撥家瑛的號碼,一次,兩次……最后電話終于接起來。

她在電話里大罵:“李家瑛!她是你的女兒啊!”

罵完她開始哭,哭得眼淚把衣服都打濕了。家瑛也一直哭,哭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家瑛手里攥著玉瓊托的人帶來的錢。可是已經沒有用處了,她手里緊緊攥著,好像握著女兒的命,稍微一松手女兒就要像那道黃色拖尾的流星般消失。

玲兒在睡覺。玲兒睡著時看不出來有其他任何問題。家瑛壓著聲音哭,抽泣。她說:“玉瓊,我想去省里的。”

“婆婆說為一個女孩治病浪費錢。我又哭又鬧,他們硬把我拖了回來。”

“他們說女孩吃點苦頭就吃吧,”

“可這是為什么呀?”

家瑛又斷斷續續地哭起來:“玉瓊,玉瓊,你的孩子千萬不要像我們一樣。”

玉瓊在電話的另一邊嗚咽。

長途電話的時間到了,通話于是切斷。

玉瓊終于忍不住,將聽筒抱在胸前,放聲大哭起來。

* * *

鄧秋無意中發現《玉瓊》的第一頁有涂改的痕跡。

任何人無法對閱覽室的書籍進行修改,無法毀壞、涂抹,除非是郝玉瓊本人。

那么原本的內容寫的是什么呢?

她從女孩那里要來書籍,翻過第一頁來對著窗外照進的太陽。“男孩”兩個字底下有涂改液的痕跡,那是玉瓊的意識。涂改液和紙張幾乎融為一體,透過光,可以辨認出左右顛倒的字跡:“女孩”。不止這一處,就連后面的那句后綴,原本寫的是“像我和家瑛一樣”。

鄧秋的心狠狠地墮了一下。她并不知道在三十年之外的宇宙那端發生過什么事,產后追蹤只能看到家瑛的孩子還活著,并不知道活得好不好。

鄧秋站在寫有“觀星室”門牌的房間里。

墻壁上掛著一幅星圖,眾多星星之中雖有空位,但它們基本上都保持常亮。一顆星星熄滅,意味著一個孩子夭折。轉生局用來保管信息、觀測結果的設施布置得很好,唯獨那扇門,那扇象征生命和自由的太空之門,就那樣隨便放在大廳一側。幾十年來,大家看著無數孩子從那里飛出去,去宇宙那端,光和時間重合,時間不再以曲速前行,重合的一剎那孩子們的生命真正開始流動。

鄧秋在斟酌。直接告訴女孩的話,她會歡欣雀躍而立刻投入媽媽的懷抱嗎,那郝玉瓊呢?其中的緣由鄧秋還需要再了解嗎?

愿望在轉生局代表本能和意識,存在于基因的本能,由大腦控制的意識,幾乎不會被修改。一定發生過什么。鄧秋決定暫時不告訴女孩。

宋春帶來轉生局內部的消息,女孩必須回到孩子們專用的宿舍,鄧秋不能和女孩住在一起。

女孩正午睡,鄧秋端來一杯果汁,順手去給球藻換水:“是嗎……”

“你怎么打算呢?還有三周,三周之后她就到期了,要么強制分配,要么就退回到原本的星球上去。她肯定一個都不選。”

鄧秋笑了一下:“連你都清楚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辦。”

宋春余光看到床上的兩個枕頭,桌上的兩個杯子,地上的兩雙拖鞋。她忽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呃,秋,你最好不要想。”

鄧秋的動作停了下來,透過生態缸的水體看缸中的球藻。兩顆藍色的球藻在水底緊緊地貼在一起。鄧秋有一雙棕黑色的眼睛,像是秋天的栗子和核桃的顏色,被這樣的眼睛凝視,更多的時候會感到親切和安心。

“我在想,如果她選我呢?”

鄧秋繼續說,“工作守則上沒有說不可以在這里領養孩子。”

宋春表情平靜:“這是領養嗎?”

“我會爭取。”

“你只不過是想把她留在這里。”

“有什么不好呢?既然她只是在等,不如就讓她留在這里,等玉瓊在到期之前想通了或者等她找到新的、愛她的,不就好了?”

“那到底是誰在等?”

宋春站起來,扭頭看著在一旁午睡的女孩。女孩呼吸均勻,懷里抱著一個小小的毛絨玩具,《玉瓊》放在枕邊。

“我很慶幸我們還是朋友,而你提前告訴我這件事。沒有人比你更懂這些孩子了,等也好怎么樣也好,你必須聽從她的意愿。只有她才能選擇誰做自己的母親,”宋春仰頭把果汁喝完,微微抬起杯子向鄧秋示意,“果汁很好喝。”

宋春離開了。她就像春天那樣,來無影去無蹤,就連愛也難以表達。

宋春離開后,鄧秋坐下來。她坐在自己并不算柔軟的床上,女孩睡在靠墻那一側。書的封面是皮革,光滑,富有彈性,來自亞洲東部的標簽靜靜貼在書脊底端,封面寫著方塊字,沒有姓氏,只有名字:玉瓊。

睡著的女孩與其他孩子沒有任何區別。柔弱,脆弱,稚嫩,如天底下所有的孩子一樣,她有著一張漂亮而獨特的臉。

鄧秋翻開這本像磚頭一樣厚的書,這本記載了玉瓊在成為一個母親前的所有生活。每個孩子都不曾了解也無法想象的,媽媽還不是媽媽的時候的生活。她的幼年、青春、喜惡;朋友、家人、心結;不舍、后悔、勇敢;牽掛、思念、初戀。方塊字寫下十二劃,寫成“媽媽”這個詞。在三十年短暫又漫長的孤獨里,鄧秋第一次坐下來了解宇宙彼端的某個母親。

然后鄧秋質問自己,是否有勇氣成為一個母親。

要如何教導一個孩子呢?

又如何教導一個孤獨癥的孩子呢?

從呱呱墜地,到牙牙學語,理解她的世界,學習她的語言,直到她長大成人,在與世界接軌的過程中剖開鄧秋的世界、然后離自己而去。宋春說過她們就像母女,鄧秋了解她,她則需要鄧秋為她解答世界的答案。可要是一直待在轉生局這方天地,總有一天她會向往宇宙彼端。她會走的。

傷害漫天都是。

鄧秋的眼淚忽然落下來。

* * *

玉瓊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一條碧綠如玉的小蛇,從林場爬到她的房間門口。

丈夫不在身邊,玉瓊說不上是害怕還是擔心。她透過窗戶看那條小蛇,小蛇只是靜靜地等在外面。

她夢見外面開始下雨,像眼淚掉下來一樣的下雨。小蛇沒有地方躲雨,只好跑到屋檐下。屋檐下有一只貝殼和碎玻璃做的風鈴,伴隨雨聲發出好聽的叮叮咚咚。

玉瓊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把門打開,讓小蛇進來避雨。

小蛇有一雙藍色的眼睛,只是和她遙遙相望。她們一直相望著、相望著,雨聲嘀嗒,風鈴清脆,

小蛇喊:媽媽。

它的聲音聽起來像個小女孩,讓玉瓊忽然想起自己幼時。不用輟學,不用養家糊口,不用被迫奔波。玉瓊指自己:在叫我嗎?

小蛇又說:我好想你。

玉瓊忽然發現自己的孩子竟跟自己全然不同,那樣漂亮的小蛇,為什么一定要認自己做媽媽呢?他跟丈夫只是恰巧有些積蓄,婆婆又催著要一個孩子而已。

我和別人不一樣,媽媽你會不會難過?小蛇問。

怎么會難過呢,玉瓊心想,她高興還來不及。自她決心成為母親之后,這句話在她心里已說過無數次:

無論是說話還是示范,我會為你千千萬萬遍。

話還沒說出口,雨漸漸大起來,聲音蓋過一切,視野變得朦朧又黑暗。

玉瓊醒來。

她去摸枕頭底下放著的家瑛的來信,她們很快就會從大山之中的盆地到東三省來了。

* * *

“媽媽說,她不要我。我該怎么辦?”

鄧秋回想起第一次和女孩見面的時候她說的話。

郝玉瓊原本的愿望不是這樣。鄧秋知道,她的愿望曾經是:我希望我的孩子是個健康的女孩,像我和家瑛一樣。

女孩仍然日復一日地觀察球藻,日復一日地讀書。鄧秋知道,她很愛玉瓊,她在等待。

太空梭又一次降落在轉生局前邊的港口,又有幾個孤獨癥孩子來了。這是那個女孩留在轉生局的最后一周了。

鄧秋挑了輪休的這一天將所有事情告訴女孩。包括玉瓊原本的愿望,第八周的期限,以及可以選擇做她的孩子。做鄧秋的孩子,不用等待。

聽完后女孩問了最初的那個問題:

“秋,外面很多傷害嗎?”

鄧秋蹲下來,女孩仍然沒有與她對視,只是盯著鄧秋領口上的紐扣。她有義務讓孩子明白宇宙彼端會發生的任何事情。

“是的。除了天災,還有許多人禍。”

“人禍是什么樣的?”

“你可能會因為不被理解而被嫌棄、被拋棄、被背叛,會面臨不公,會有難以逾越的難關,會仿徨掙扎卻得不到答案。”

你的特質,會讓你遭受更多的考驗。

“那時我怎么辦?”

鄧秋笑起來:“一個人硬撐是走不下去的。求助愛你的人,愛你的人一直在等待你的求助。”

“媽媽會愛我嗎?”

“她會給你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代替不了的愛。她的愛源源不斷,永不枯竭。她的愛存在于你身體的每一處。”

“哪怕我來自別的星球?”

“你是她的孩子。”

女孩在鄧秋的窗口前遞上書。

“秋,我能回應你的問題嗎?”

“是哪一個?”

“所有的。

“我也愛你,秋。”

回應并非終點,而是如轉生局一樣,只是轉折。她在這里得到的春秋之愛,宇宙之愛,足以推動一顆星星前行,也推動鄧秋繼續前行。

此后千千萬萬個孩子經過此路,再有這樣的情況出現,鄧秋也能從容應對,指引孩子去下一處生活。

此時《玉瓊》的第一頁,愿望已變為最初的愿望,只是不是“像我和家瑛一樣”,而是“能成為她想成為的人”。玉瓊正在豐饒的秋天,等待。鴻雁飛過,小麥成熟,她正等待。家瑛在土地的另一邊已經收拾好行李,要帶著玲兒去找玉瓊。她們用長長的電話線和一封封信件將命運的土壤連起來,好讓將至的孩子安穩降落。玉瓊正等待朋友和孩子的到來。

“媽媽需要我。”她說。

“是的,她需要你。來吧,”鄧秋讓電腦吐出許可證,然后蓋章,指引她去大廳右側那扇絢麗奇妙的門,“出發吧。”

宋春在門旁邊等。門就像一個漩渦。宇宙此端前往彼端的漩渦,通過此門,高維壓縮成低維,記憶被拆散,意識回到最初,生命徹底融入光錐,不可逆轉。

她站在太空之門前,最后回頭看鄧秋:“再見,秋。代我向媽媽問好。”

然后縱身一躍。

她就這樣如流星般,從宇宙此端降落到媽媽身邊。

來源: 高校科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