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我的科普圖書《病人家屬,請來一下》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2022年入選第十七屆文津圖書獎科普類推薦圖書。三年來,作為一名醫生,同時也是一位醫學科普創作者,我明顯感受到醫務人員寫書、出書逐漸成為一種潮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優秀的醫學科普作品成了醫生的一張漂亮名片。

醫學科普作品出版的蓬勃發展離不開國家和地方相關政策的引導和支持。在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的《“健康中國2030”規劃綱要》中,健康教育被納入國民教育體系,成為所有教育階段素質教育的重要內容,后續多個實施方案分別從癌癥防治、慢病防控、精神疾病防控、預防醫學等多個健康促進層面給出了非常具體的指導性意見,為相關醫院、學校等開展醫學科普創作提供了強有力的政策支撐,醫學科普圖書在出版流程上也開始體現政策紅利,圖書出版時間進一步降低。就個人發展而言,醫學科普作品出版開啟了醫生的另一條晉升通路,在職稱評定、項目申請和成果報獎等多個層面發揮出更多的價值,比如2022年,上海市創新性地提出將醫務人員的健康科普作品代表作列入高級職稱的晉升條件。

不過,我們也應看到,與創作層面的火熱相比,市場層面整體溫度較低。從出版市場整體情況來看,據開卷總裁蔣艷平公開的數據,2023年“62.67%的新書上市半年累計銷量不足100冊,85.88%的新書上市半年累計銷量不足500冊,90.67%的新書上市半年累計銷量不足1000冊,96.23%的新書上市半年累計銷量不足3000冊”。簡而言之,在這樣的背景下,當前包括醫學題材在內的各類科普圖書供需很不平衡,市場需求相對疲軟。雖然市場銷量不是評價科普圖書質量的最佳方式,但如果沒有市場買單,科普圖書就難以發揮“普”字所蘊含的以及應當體現的關聯性影響力。作為創作者,還需要進一步思考:疲軟的市場背后究竟是讀者確實沒有太多閱讀醫學科普圖書的需求,還是目前的醫學科普圖書與讀者實際需求產生了錯位?在短視頻爆火的情況下,醫生是否還要繼續選擇圖書出版作為科普的媒介?如果選擇以文字為媒與讀者交流,應當如何尋求突破口,才能從市場上眾多同類作品中脫穎而出?本文結合自身創作經驗,重點談一談醫學科普創作經常出現的三個問題,以期讓更多醫學科普創作者創作出高質量科普作品。

一、寫作視角局限,偏離讀者期待
任何領域的寫作者都應當先問清楚自己一個問題:讀者為什么要拿起你的書,并花上幾個小時安靜地閱讀?讀者在準備讀書的瞬間,一定會有一種預期,就是“我能獲得什么”。

當前,醫學科普作品中最常見的問題就是,很多醫學背景的作者在開展科普創作時,沒有切換到讀者角度思考,也沒有把滿足讀者的好奇心和閱讀期待作為創作的首要目的。他們把教科書里的知識以相對通俗的話語翻譯了一遍,沿著教科書講解知識點的邏輯,從疾病的發生發展機理、病理生理改變、流行病學、癥狀、診斷、治療和預后等,進行一套詳細描述,偶爾再穿插幾個治療成功但真實性待考的小故事。顯然,這種寫作方式偏離了讀者閱讀的初衷。除非讀者對這名醫生(作者)有強烈的信任濾鏡,否則讀者閱讀醫學科普圖書的基本目的就是為了搞清楚某一件事,獲得一些答案、解法,或者至少是求得心靈上的安慰。

面對讀者的這種閱讀需求,一些醫生會頭疼:哪有這么多解法,哪有什么妙招?事實上,醫學科普創作最大的局限性在于,各個亞專科的醫學科普知識點其實并不多。而且,互聯網上的“妙招”也不適合醫生給患者常規推薦,“妙招”本身其實也存在醫療風險。其實,讀者希望從作品中看到的解法未必是一種神奇的妙招,可能只是一句深入淺出的描述,或者一個走心的故事,讓讀者能充分地代入。

其實要改變并不難,只需要跳出醫生的視角,站在一個普通人的視角去思考。比如,假如你是一個普通人,遇到醫學相關問題,但身邊沒有做醫生的親朋好友,你想咨詢或了解疾病相關知識的時候,你會怎么辦?你該怎么甄別醫學信息?你看到什么樣的故事會感同身受?如果你的家人病了,你最關心的問題是什么?

明白了讀者關心什么,才可能在科普寫作中換位思考,去回答讀者想了解的話題和內容。從這一角度來說,科普寫作是有門檻的,不是單純講述絕對“正確”和“安全”的內容,保證自己不犯錯誤,而是構建醫生自身與讀者的溝通方式。從這一角度來說,科普寫作并不是目的,出版科普圖書也并不適合所有醫生,但是醫生開展科普創作無論對于本職工作還是對于科普發展,都很有意義。如果一名醫生能摸索出一套簡明有效的和患者溝通的方法,這本身就能讓醫者散發出獨特的個人魅力。這種魅力對患者而言是產生親和力,寫成醫學科普作品后,對讀者而言就產生可讀性。

二、編書數量較多,閱讀體驗不佳組織專家編寫圖書在各行各業都是一項常規操作,它能最有效地整合行業內的優質資源,以某個切入點集中輸出,既讓讀者博覽眾家之長,又能通過多位作者的影響力產生廣泛的社會效益。然而,在醫學科普出版中有一個突出的問題,即名醫名家的“背書”并不能讓一本書真正“立住”,一些作品即使有“背書”支撐,在傳播過程中也往往略顯乏力。總結起來,主要有三方面原因。

第一,業內和一般患者、讀者對醫學專家身份的認知不同。行業內頂流的專家,也許在醫學生和醫務工作者眼里是如雷貫耳一般的“大佬”,但是,大部分患者除了在媒體上了解宣傳報道多、人們耳熟能詳的幾位院士專家外,只熟悉自己見過的幾名醫生,對于其他沒見過、知名度一般的醫生很難建立起直接信任。一般來說,普通讀者在選購醫學科普圖書時,難以從學術頭銜、發表文章、獲得課題、指南撰寫等角度辨識出某個領域的“頂流”。其實,在醫學科普領域,專家身份有時候可能也是一種壁壘,若表述時只注重專業性,反而會讓讀者“望而卻步”,高度專業性內容難以獲得大眾的廣泛認同。

第二,作品最終的撰寫者可能并不是專家。一些醫學專家在科普創作方面不甚擅長,加上本職工作繁忙,時間精力有限,且意識不到作者在編寫過程中的重要作用,對編寫工作重視程度不足,于是便將任務交給自己的學生。層層傳遞的任務往往就偏離了圖書編寫本應遵循的流程。如果主要編者對書稿統籌不足,后期編輯又跟不上,就容易造成各部分文章大量重復、前后矛盾、風格嚴重差異化,讀者就無法獲得良好的閱讀體驗,導致推廣遇阻。

第三,創作者不熟悉科普創作的方法與傳播規律。多數醫學專家本身沒有經歷過系統的寫作訓練,可能也沒有深入學習過互聯網時代的傳播特點與規律,無法改變日常規訓下級醫生和患者的姿態,按這種狀態創作出來的作品容易收到市場的負面反饋。許多專家不解:“我平時都是這么和患者說的,沒有患者反對,怎么寫出來還要被罵?”

以上只是一些技術層面的分析。最核心的要素在于,讀者對醫學科普圖書的態度,往往與一名患者對自己主診醫生的態度極其相似。很多時候,患者選擇一名醫生的原因是基于信任,而不是醫生的數據測評表,因此“眼緣兒”也十分重要。讀者面對幾十位醫生的科普文章,很難從文字當中判斷哪一位醫生講述的內容是最適合自己的,這遠不如在門診接觸一個個具體的、生動的、真實的人來得親切。名醫常見,知名的醫學科普創作者卻不常見,這就導致讀者難以對這些不熟悉的醫生的作品產生明確的期望值。這樣一來,真正能夠滿足讀者預期的,一定是有獨特個人魅力和寫作風格的醫生作者。比如,有些醫生作者文字幽默,有些醫生作者嚴肅,有些醫生作者甚至可以偶爾不正經,但這些并不妨礙患者從文字中感受到他的真誠與專業,還能讓讀者對這名醫生作者產生更多期待。《病人家屬,請來一下》這本書因為呈現了男性作者的刻板印象,被許多讀者吐槽,但還是有很多讀者給予了較高的評分,并且在評論中強調他們從書中獲得過有價值的信息和心理上的慰藉。延伸一點來看,讀者閱讀科普圖書和瀏覽科普短視頻是有明顯區別的,閱讀科普圖書的人可以花更長的時間去理解文本,從而給出更客觀中肯的評價。

因此,在醫學科普出版上,我始終不推薦以眾人聯合的方式去編寫圖書,更建議以“著”的方式去寫書,努力發揮個人主觀能動性和創造性,最大化體現個人風格和表達特色。即使一些時候確實有必要去編書,我也建議由編者群體自行撰寫內容,并且在寫作前進行充分溝通和交流,保證書籍整體風格和一致性。

三、閱讀積累薄弱,寫作技巧不足“好文筆是讀出來的。”直到現在,我依舊認可這句話。當下,醫學科普寫作的一個重要問題是,一名醫生可以在完全沒有寫作訓練的情況下,依靠一些經費支持,獲得圖書出版機會,并且在極短的時間內組稿出版發行。從出版行業整體來看,這對于其他類別的寫作者——歷史、社科、文學乃至其他科普領域等,都是不可思議的。一名素人小說家,也許要經過數十年奮斗,都未必能獲得一個公開發表作品的機會。創作、出版的門檻越低,醫生們就越容易覺得不需要訓練寫作技巧,更不需要讀書。許多醫生在寫作前,甚至不知道一本書的組成部分,也不了解序、前言、目錄的意義,更不用說內容的系統性。

因此,作為醫學科普創作者,我們應當珍惜時代給予自身的便利,抓住機會去創作更好的作品。之所以叫創作,而不是翻譯,就是要求作者拋棄教科書中醫學知識的固有架構,結合自己的行醫真實經歷,創作出一部讓讀者更能感同身受的作品。和文藝作品不同,醫生作者可以不過分追求很好的文筆,因為文筆在真實面前是無力的,醫務人員最首要、最寶貴的就是真實的故事和案例,這種真實性是所有讀者都能夠感同身受的。近年來,一些偏紀實風格的作品,如楊本芬的“看見女性三重奏”系列、胡安焉的《我在北京送快遞》(湖南文藝出版社 2023年版)、陳年喜的《活著就是沖天一喊》(臺海出版社2021年版)等,無論是虛構還是非虛構,都是源于普通人的真誠發聲,也收獲了很多讀者的共鳴。這種寫作方法對于醫生作者講好醫學題材的故事,讓讀者體會到醫務人員、患者的心情,有著重要的借鑒意義。

另外,作者也無須把全部的病例故事都寫成勵志故事的風格,讓所有故事都有完美的結局,醫生和患者都彼此感動。如果全書都是這樣的例子,讀者結合自己或周圍人的就醫經歷稍加思考,就會對故事的真實性產生疑問。那應該怎樣開始自己第一本書的寫作呢?其實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多讀。閱讀幾本書之后,你不但能了解書的結構組成,更能獲得啟發,從中找到自己創作的靈感。

我們不妨以一些成熟的作品為例進行借鑒。例如,近年來引進的《開顱:“牽動神經”的醫療故事集》(All That Moves Us:A Pediatric Neurosurgeon,His Young Patients,and Their Stories of Grace and Resilience,上海三聯書店2023年版),作者杰伊·韋倫斯(Jay Wellons)是一名會開飛機的小兒神經外科醫生,他的作品里充滿著對手術失敗的反思和對患兒家長的慚愧。又如,《打開一顆心:一位心外科醫生手術臺前的生死故事》(Fragile Lives:A Heart Surgeon’s Stories of Life and Death on the Operating Table,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作者斯蒂芬·韋斯塔比(Stephen Westaby)是個自大狂,對同事非常嚴苛,但敢于挑戰高難度手術,讀者的心會隨著韋斯塔比職業生涯中驚險的手術過程、患者的轉危為安起起落落,這就是作者在以文字的形式充分展現個人魅力。再如,通識類作品《眾病之王:癌癥傳》(The Emperor ofAll Maladies:A Biography of Cancer,中譯本多版本),是由一名醫生熟讀了歷史,掌握了非常豐富翔實的史料后,融入自己的情感與思考而進行的再創作,而不是對各類腫瘤學教材的一次全新翻譯。作者悉達多·穆克吉(Siddhartha Mukherjee)以一個個故事的形式,客觀展現了癌癥科技進展過程中的曲折和失敗,體現了一名非常優秀的非虛構寫作者的功底。相對國外的作者和作品,本土原創作品中,張羽醫生的《只有醫生知道》系列(多版本)更能基于國情和身邊的真實故事,給我們更真實且可以借鑒參考的經驗。

除了加強閱讀之外,來自上級的關懷和支持也是必要的。我們不缺好作家,也不缺好醫生,但我們是否要給醫生更多助力和空間,讓他們敢寫、敢發表、敢直面不如意,這是未來出版界、醫學界都應當積極思考的問題。與此同時,寫作技法方面,由各學會、醫院、衛健委等開設的寫作訓練營,以及高校醫學院的寫作課程,也許是培養中青年醫生閱讀、寫作的搖籃。

四、總結《病人家屬,請來一下》其實寫于我在兩所醫院的交替期,一邊剛剛離職,另一邊還沒正式入職,因此寫作心態更為放松,既不需要考慮過多的人際關系,也不需要顧慮寫作本身會給自己帶來的潛在風險,只是本著一顆“我自己當過家屬,也想幫人撐把傘”的心,在一個青年旅社里面當作隨筆寫寫,卻意外獲得了超出預期的成績。以此為起點,又完成了《醫生,你在想什么:每個人的疾病課》和《癌癥病人怎么吃》(均為上海譯文出版社2023年版),與《病人家屬,請來一下》構成三部曲,希望從多個角度給癌癥患者和其家庭以助力。

這些作品陸續出版后,我越來越理解出版的邏輯,也希望從如何寫、如何讀、如何編等角度,談一談自己對醫學科普出版現狀的理解,也希望與廣大醫生作者共同交流探討,創作出更多高水平醫學科普作品,將國內醫學科普出版推向更廣闊的舞臺。

通信作者:

王興,北京大學第一醫院胸外科副主任醫師,研究方向為腫瘤、胸外科、健康科普等。

來源: 中國科普作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