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過后,薩尼急忙把火生起來了。這時是七月,天還不冷,不需要取暖。薩尼解釋道:“要把火燒起來,有火的味道熊就不會進來了?!苯又?,他又向我要手電筒,說是可以嚇退熊。

我和卓瑪住同一間房,她從小住的地方很少有熊出沒,但總會聽牧區的伙伴提起熊。晚上11點半,她突然起身鎖門:“我怕棕熊進來。”我被她的行為逗笑了:“你覺得這個門鎖擋得住它嗎?”她很正經地解釋道:“我剛剛一直聽見有敲門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熊?!笨墒俏沂裁匆矝]聽見,我想她應該是因為害怕而太過緊張。

以上的小片段,是我在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的真實經歷,當時我在三江源地區進行人熊沖突調研。過去20年間,三江源地區的人獸沖突越發普遍。“熊”像是牛糞燃燒產生的煙霧,彌漫在此,難以看見,卻無處不在——但過去,人們似乎并不如此害怕棕熊。

我對約30位本地居民開展了訪談,試圖還原這種恐懼情緒背后的故事與邏輯。

真實的擔憂

這些擔憂并非空穴來風。研究表示,2015~2020年間,發生在三江源的治多、曲麻萊、雜多、瑪多四縣的人獸沖突案件增長了20多倍,從一千不到增長到兩萬起,其中藏棕熊肇事是牧民們最為憂心的。

2020年對三江源多個地區的一項研究提到,276個受訪者中,88.46%經歷過不同程度的棕熊入室破壞。棕熊傷人事件也時有發生,以治多縣為例,2014~2017年,4年間共發生5起棕熊傷人案件。人對于熊的敵對情緒逐漸顯現——有的牧民因為懼怕棕熊搬離牧區,有的甚至因為痛恨而對它們進行報復性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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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8月30日,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一處寺廟附近的藏棕熊|陳千明

“2021年熊第二次來了,那時候房子里所有東西都砸了,吃的都吃了,我們也不敢住了?!备蕦庎l的一位受訪者告訴我們,“因為平時我不住在這里,牧區的家里只有媽媽一個人,周邊的鄰居也都搬走了,萬一熊來了就很危險。所以我媽媽就把牛都賣了,搬到鄉上去了?!彪m然不普遍,但是這樣的決定并非個例,在其他縣也聽說出現了因為害怕棕熊而在夏天不敢輪換牧場或者直接變賣家畜,從牧區搬到縣城的情況。

然而,在牧民的認知中,與熊的關系并非一直如此緊張。

山神的使者

棕熊是山神派過來的。”58歲的牧民扎西認為,棕熊在傳統文化中被認為是山神的“看門狗”:“如果人不對山神有那種破壞行為,棕熊對人不會有太大的破壞?!?/p>

在他眼里,“山神”像人一樣,有各種各樣的脾氣、喜好和能力,也會膽小、生氣。從挖礦、獵殺動物,到在山上大聲喊叫、在家里燒焦牛奶產生氣味,這些都有可能觸怒山神,引發因果報應。他認為,人對棕熊的恐懼,是源于人們意識不到這是因果報應,而只看到棕熊本身?!跋啾绕鹱匦?,我更害怕那些背后的東西,所以我上山在水源地旁邊都不敢大聲說話;我這樣教育孩子們,不要在水源地洗手,不要弄臟水源……”他說。

很多相信山神的受訪者提到,只要人不傷害棕熊,它們也不會對人造成很大傷害。他們也相信,通過煨桑、做法事、算卦等宗教儀式,可以求山神息怒或讓山神保佑,從而預防棕熊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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煨桑節。煨桑是藏民的一種祭祀活動|新華網

扎西對現在一些破壞環境的行為也很是擔憂:“很多人直接在瀾滄江邊采砂,他們這樣都不會害怕(惹怒山神)。繼續這樣的話,他們的宗教信仰慢慢都會磨沒了。”卓瑪也說過類似的話,當時我和她坐在山坡上看星星,遠處的河流上,閃電以無規律的節奏照亮天空。卓瑪看著閃電說:“以前那個方向從來不會這樣閃電的,最近幾年那邊的河邊總是有人挖砂,這一定是報應?!?/p>

西藏大學研究藏學的研究生當周不確定棕熊是否真的是山神的“看門狗”,但是他認為“這個說法很好,沒必要去質疑,它有社會治理的思想”。他發現,有了這種信仰,牧民在遇到野生動物肇事時會先反思自己是否破壞過自然。一般來說,人被棕熊傷害后,往往會生出對棕熊的報復心理;但在這種信仰之下,很多藏族人不會這樣想。

可怕的敵人

不過,很多20歲左右的年輕人卻對山神派遣使者的說法存疑,甚至完全不相信山神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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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不再相信山神|陳千明

囊謙縣的江洋告訴我:“以前人們說得罪山神,剛開始我真的信。但后來每家每戶都有進棕熊的,現在還進到寺院僧人的房子里面,這就不是得罪山神了吧。”棕熊肇事在他看來,也并非惹怒山神的因果報應,而往往是出于棕熊的意志,被氣候變化、棕熊數量增加等外部原因驅動。“有的說是氣候變暖造成的,我覺得棕熊就是已經習慣人吃的飯了,垃圾食品那種?!?/p>

隨著人類和棕熊的相遇和沖突增加,社區中關于棕熊的認知正在更新。在這些描述中,棕熊從山神信仰中獨立,被賦予了各種細節和特點,形成了鮮明的、和人類對立的形象,逐漸從“山神的使者”變成“可怕的敵人”

從這些年輕受訪者口中,我聽到了很多關于棕熊本身的描述,比如江洋就認為棕熊很聰明。為了防熊,他的鄰居曾在房前鋪設釘板,但熊還是進屋了——他們覺得奇怪,查看后發現釘板上鋪了一個舊衣服,他們認為是棕熊通過把衣服放在釘板上,避免自己被頂板扎到。江洋還提到:“棕熊力氣很大。我家弄了一個鐵板房,棕熊就直接把門砸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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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樹藏族自治州甘寧鄉使用的防熊釘板,拍攝于2023年10月14日|陳千明

還有很多受訪者對棕熊的性格進行論斷。17歲的牧民央尕告訴我:“棕熊有點討厭,每次進家里找東西就算了,還把東西翻得那么亂?!?7歲的牧民索南認為:“狼,你要是傷害它,它可能會跑。但是熊會更兇,我在一個電影里看到的,熊中槍后脾氣越來越暴躁,最后把那個開槍的人撕碎了?!?/p>

20歲的巴桑將棕熊描述為“欺軟怕硬的動物”,問及原因,他說是前兩天在快手(短視頻平臺)看到的。他隨即點開了一個短視頻:一只棕熊先是追趕一個人,但當另一個更強壯的人出現,棕熊就調轉方向逃跑了。短視頻中還配著情緒激動的解說和字幕,總結棕熊“欺軟怕硬”的特征。另外,一些受訪者將棕熊描述為“本性惡劣”、“懶惰”的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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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棕熊的短視頻|網絡截圖

伴隨著這些描述,恐懼成了人們面對棕熊的主要情緒。害怕的主要原因是擔心“棕熊吃人”——這里指的并不是將人“吃掉”,而是襲擊臉部致傷或致死。受訪者們其實也知道,棕熊襲擊人并不是出于捕食需求,更多的是被嚇到或者感受到威脅,才會對人發起襲擊。

變化的背后

棕熊肇事頻率的上升、越來越頻繁的人熊相遇,是造成敘事改變的重要原因。

學界對于熊肇事頻發的具體原因并無定論,很多因素都可能與此有關:全球變暖或許導致棕熊冬眠時間縮短、需要更多食物;三江源地區的棕熊種群沒有系統監測和統計,無法確定數量是否大幅增加,但牧民報告的目擊頻率有所增加,而且,過去一次最多看到一兩只,現在一次至多可以看到七只棕熊;草場質量變化、長期大規模的高原鼠害防治行動,都導致嚙齒類動物數量變化,棕熊野外食物來源減少;牧民的畜種調整、羊群數量的減少,可能導致棕熊更難捕食家畜,需要尋找其他食物來源;收繳槍支可能使得野生動物不再懼怕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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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避免棕熊偷食物或襲擊人,牧民在房子上建造了第二層樓,用以儲存食物和睡覺|作者提供

不過,除了棕熊肇事頻率的增加,還存在很多其他因素,影響著當地人與棕熊的關系。

隨著教育與互聯網的普及,藏區有更多人學習了基于現代科學的世界觀。這些科學知識與傳統信仰碰撞,形成了新的權威。

“小時候覺得棕熊是有靈性的——外婆告訴我它是山上的生靈,我們不能干預它的生活。但從上學開始就知道棕熊是野生動物,老師教的?!眮碜阅抑t縣的龍珠提到,“(對棕熊)以前敬畏和害怕比較多,現在則因為了解更多而比較理智。”

棕熊在現代科學的語境下不再是山神的使者,而是有別于人類的“野生動物”。傳統文化中人獸共存的智慧可以幫助調節人獸關系,但現代文明的沖擊也并非一定是負面的,它也可以幫助社區科學地看待、應對野生動物。這需要社區居民、社區工作者和政府協力,充分發掘其中具有建設性的部分,向更健康的人獸關系引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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囊謙縣的覺拉神山|牧民提供

此外,牧民面對棕熊時權利和力量的不平等,可能進一步激化了人熊沖突。

面對危險,過去牧民以血緣關系構筑了互助系統。但現在,很多牧民搬到城里,留在牧區的牧民彼此的親緣關系不如以前那么緊密,內在凝聚力不強,對抗外界威脅便成了一種問題。當周說:“我經常聽到牧民說‘山谷里面只有我們一家’,所以很害怕?!?/p>

隨著野生動物保護政策的完善,過去可以被獵殺的棕熊如今是被嚴格保護的野生動物,這有助于棕熊種群的恢復,但可能也加劇了人對于棕熊的恐懼。在三江源,是否重啟獵殺棕熊是一項討論熱點:支持者認為可以獵殺個別肇事棕熊,讓棕熊開始害怕人類,并增加社區的效能感;反對者則認為,這有違藏傳統文化中不殺生的信仰,也有人擔心這可能會引發獵殺權利的濫用,讓盜獵者有機可乘。

社交媒體則放大了棕熊肇事的頻次和嚴重程度。很多受訪者對于棕熊的理解并非來自實際經驗,而更多來自小視頻——這些資訊中對棕熊的描述往往過于夸張,并不科學。

持續升級的動態平衡

“人熊沖突”并不止步于當前人熊的緊張關系,哪怕解決了眼前的問題,還可能有后續的擔憂。

近年來,一些保護組織開始在當地加強建筑上的防熊措施,例如建立防熊屋、建防熊電圍欄等。然而,囊謙縣雖然建立了防熊圍欄,但村民擔心熊會找到避開圍欄的辦法;甘寧村在現有房子上建了臨時的第二層樓,用于儲存食物,但村民們總憂慮熊可能很快學會爬樓梯或者爬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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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護組織和牧民一起建立的防熊電圍欄|保護機構與牧民提供

很多關于熊的虛構故事仍在年輕人之間傳播。有人提到棕熊會變成人的模樣在路邊搭車、會說話、會在受傷時在水源地抹上自己的血,詛咒傷害它的人。棕熊聰明、狡猾甚至邪惡的形象愈加鮮明,這讓一些人對棕熊更加恐懼。在21歲的牧民巴央看來,“棕熊像鬼一樣”。他的朋友索南說:“我以前都不覺得棕熊可怕,以前很喜歡看‘熊大熊二’(動畫片《熊出沒》),現在都不敢看!”

人熊沖突并不是一場“人勝熊敗”或“熊勝人退”的簡單對抗,而是一個持續升級的復雜的反饋循環。在同一片土地上,人與熊都要生活,共存才是終極目標。

然而,建筑上的防熊措施可以減少實際的人熊相遇,但人們的認知與觀念卻可能加劇人熊沖突。從敬畏到恐懼、敵意、誤解,這些情緒伴隨著人熊相遇的事件,驅動著沖突不斷升級。

保護組織也試圖推動認知上的轉變,例如通過編寫藏語的防熊手冊,增加居民對棕熊的科學認知;開展研究工作,調查居民恐懼棕熊的影響因素,以便對癥下藥地開展后續工作。另外,優化針對人熊沖突的政策、加強媒體平臺對于謠言的管理、開展科普工作等,也可以促進人們思想上的包容與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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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熊共存才是終極目標|陳千明

從“山神的使者”到“可怕的敵人”,或許再過幾十年,棕熊在人們的心中又有了新的定義。又或許,有一天人們會說,這僅僅是與我們分享同一片土地的另一種生靈,棕熊。

作者:陳千明

編輯:麥麥

來源: 果殼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