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柑林村,貧窮像一張無形的網,籠罩著每一個家庭。東村頭的甘德丙和西村頭的甘春花,同姓不同宗,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感情深厚。他們曾在村頭的老黃桷樹下許下諾言,要一起走出這片貧瘠的土地,過上美好的生活。然而,現實卻像一把鋒利的鐮刀,割斷了他們的夢想。

東村頭的土坯房里,甘德丙正用竹篾補著漏風的墻。每逢雨季,屋頂漏下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屋里,地上擺滿了接水的盆盆缽缽。母親蜷在稻草堆上咳血,暗紅斑點在靛藍粗布上綻成詭異的映山紅。“德丙啊……”枯槁的手突然抓住他腕子,“后山張寡婦家的幺妹……”

竹篾在掌心勒出深痕。甘德丙呆滯地望著墻上父親的遺像——那是父親留下的唯一念想。在他13歲那年,父親意外離世,母親體弱多病,他輟學回家,成了家里的頂梁柱。

西村頭的土坯房里,甘春花蹲在漏雨的屋檐下,數著瓦縫間墜落的水珠。思緒飄到了東村頭,她想起德丙哥曾用狗尾巴草給她編的蚱蜢,那抹青翠在記憶里灼人地亮著,又想著與德丙哥結婚的日子,貼著“囍”字的磚瓦新房。西屋傳來父親拉風箱似的喘息,混著藥汁潑濺的咕嘟聲。“春丫……咳咳……丫……”破絮般的呼喚裹著痰音傳來,打破了她甜美的夢。

為了給家里蓋新房,甘德丙不得不加入賣血大軍。每天清晨,他都會蹲在村頭的土坡上,望著遠處簡陋的采血站,心里默默地計算著抽血日子的臨近,盤算著還要賣多少次血才夠買蓋新房的磚瓦。

采血站是一間臨時搭建的鐵皮棚屋,斑駁的石灰墻上,“獻血光榮,救人一命”的紅漆標語早已被雨水浸染,暈開一片暗紅,像干涸的血淚。

“光榮個屁!”隊伍里,瘸腿的王老漢狠狠啐了一口,“上周老李家二小子抽完血,臉白得跟紙糊似的,到現在還下不來炕!”

采血員掀開油膩的棉布簾子,晃了晃手里皺巴巴的鈔票,咧嘴一笑:“400cc換五十塊‘工農兵’——救不救人咱管不著,救窮倒是真的!”

甘德丙的棉褂子洇開汗堿。他數著前面人的脖頸:第七個是村會計的兒子,后頸長著榆錢大的胎記;第八個是南溝的啞女,辮梢系著褪色的紅頭繩。鐵皮棚里飄出刺鼻的來蘇水味,混著血腥氣凝成膠狀的霧。

“疼嗎?”甘德丙看著甘春花蒼白的臉,輕聲問道。

甘春花咬著嘴唇,默默忍受著針頭的刺痛,搖搖頭,勉強笑了笑:“沒事,忍一忍就過去了。”

甘春花把袖子往下扯了扯,遮住肘窩青紫的針眼:“你聽說了嗎?李莊有人抽血抽得眼珠子都不會轉了。”她忽然笑起來,嘴角梨渦里盛著晨光,“等我家蓋新房那天,你來幫忙夯土基……”

17號針管,從甘春花靜脈里剛撥出來,又在酒精燈上藍焰里翻滾著、跳躍著,針尖的倒鉤刮擦著玻璃瓶,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甘德丙擼起袖子,針頭刺入了他青筋暴起的手臂,暗紅色的血液緩緩流入血袋。他聞到一股鐵銹味。那是血的味道,也是貧窮的味道。

針頭拔出時帶出一滴血,落在甘德丙掌心,像顆猩紅的痣。他攥緊拳頭:“等磚房蓋好,我拆了這采血站娶你。”

甘春花低下頭,注視著肘窩的淤青,像朵未開敗的桔梗花。她臉上泛起紅暈,輕聲道:“好。”

采血站的鐵皮頂棚在烈日下泛著刺眼的白光,甘德丙數著手里皺巴巴的鈔票,指腹沾上了鈔票邊緣的鐵銹味。五十元,相當于他刨三個月地的收入。他轉頭看向正在系袖口的甘春花,發現她手腕內側的血管像條青色的蚯蚓,在蒼白的皮膚下蜿蜒。

“春花,你嘴唇都白了。”甘德丙用袖口擦她額頭的冷汗,棉布立刻洇開一片汗漬。

甘春花勉強笑了笑,梨渦里盛著細碎的陽光:“不礙事,攢夠錢就能...”話音未落突然踉蹌,指甲深深掐進甘德丙的手臂。

回村路上,甘春花突然蹲在田埂邊干嘔。甘德丙望著她單薄的背影,發現她后頸凸起的脊椎骨像串念珠,在褪色的碎花布衫下若隱若現。遠處傳來磚窯的轟鳴,他攥緊口袋里的鈔票,仿佛聽見新房梁柱拔節的聲音。

棒打鴛鴦,只因同姓,他們的關系被視為“不倫”。村里的老人們說:“同姓不婚,這是祖輩傳下來的規矩。”甘德丙的母親哭著勸他:“德丙啊,你不能娶春花,這是要遭天譴的!”甘春花的父親更是氣得摔碎了碗,怒吼道:“你要是敢嫁給他,就別認我這個爹!”

最終,甘德丙娶了鄰村的異姓女子,甘春花也嫁給了鄰村的一個異姓男人。現實無情地割裂了他們的愛情,但賣血的往事卻像一顆定時炸彈,悄然埋在他們的血液里。

二十年后,柑林村的面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曾經的土路鋪上了水泥,村頭的采血站早已被拆除,蓋上了磚房,開了個超市。家家戶戶不再是二十年前的土坯房,都蓋上了二三層樓的磚房,有的還貼上了瓷磚。然而,歲月的流逝,帶走了一些記憶,唯一不變的是村頭那顆老黃桷樹,是幾輩人兒時嬉笑打鬧成長的回憶,是他們年少時青春懵懂的念想,對于甘德丙和甘春花這代人,還有抹不去某些隱藏在血液中的秘密。

甘德丙和甘春花終究沒能成為夫妻,但結婚后仍互相牽掛著對方,慢慢地他們也接受了家族封建思想束縛的事實。既然成不了夫妻,同姓甘,那就成為無血緣關系的兄妹,相互之間的來往,族人和家人也不再反對,大事小情,逢年過節,像親戚一樣走動。甘德丙的女兒甘彩霞,自然把甘春花當作自己的姑姑,而甘春花的兒子佟鵬飛也把甘德丙當作自己的舅舅。如同父母輩一樣,佟鵬飛和甘彩霞,從小一起長大。他們曾在村頭的小溪邊捉魚,在田野里追逐嬉戲,借著月光,在老黃桷樹下許下永不分離的誓言。甘德丙和甘春花,看在眼里,樂在心里,兩個年輕人很像當年自己的影子。

“德丙哥,彩霞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我打心眼里喜歡,更是愛,如果她中意我家鵬飛,我不會為難她們,不要讓我們的悲劇在下一代重演。”甘春花朝著兩個年輕人并肩坐著的方向指。他們正在老黃桷樹下依偎著,看著紅彤彤的落日漸漸隱藏到山下。

“鵬飛也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我對他的喜歡與愛就像你對彩霞一樣,我們不會讓悲劇重演。”甘德丙堅定的說。

伴隨著老黃桷樹增多的皺褶,甘德丙走過了四十個寒暑,灰暗的面容,高聳的顴骨,凹陷的眼窩,“川”字形的深溝鐫刻在兩眉間,一眼看出,他,飽經風霜。一天,他在田里干活時不小心被鐮刀割傷了手。傷口起初只是隱隱作痛,但幾天后卻開始紅腫流膿。妻子和女兒甘彩霞勸他去醫院看看,他卻不以為然:“一點小傷,抹點藥就沒事了。”直到傷口感染引發高燒,他才被家人強行送進了縣醫院。

“丙肝?我怎么會得這個病?”甘德丙茫然地問,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

醫生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語氣平靜卻嚴肅:“丙肝,就是丙型病毒性肝炎的簡稱,主要通過血液傳播。我這樣來講“血液傳播”,比如:共用針頭或注射器,尤其是吸毒者共用注射器、針頭最危險;不規范紋身、打耳洞、針灸等,如果工具未嚴格消毒,也可能傳播;不安全的醫療操作:過去因醫療條件差,輸血或使用血液制品可能感染;共用個人衛生用品:剃須刀、牙刷、指甲刀等可能沾血,共用時若皮膚有傷口,病毒可能傳播。”

“共用針頭或注射器也可以傳播?”甘德丙愣住了,記憶如潮水般涌來,一個個采血場面像過電影一樣清晰的在他腦海中閃現。他想起了那個簡陋的采血站,想起了那些重復使用的針頭,想起了空氣中彌漫的酒精和血腥味。他的手微微顫抖,仿佛又感受到了當年的刺痛。他低下頭,聲音沙啞:“我……年輕時多次賣過血。”

醫生點點頭,繼續說道:“丙肝病毒潛伏期很長,可能幾十年都沒有明顯癥狀,但大多數會慢性化,一旦發病,可能就是肝硬化或肝癌。您需要立即接受治療。”

甘德丙的腦子里一片空白,耳邊嗡嗡作響。他顫抖著問:“醫生,我這病能治好嗎?”

醫生沉默片刻,輕聲說:“如果積極配合治療,情況應該會好一些。”

甘德丙知道醫生是在安慰他。他閉上眼睛,感覺太陽穴突突地跳。二十年前,為了賣血蓋磚瓦房,他搭上了一輩子。

“爸爸!”甘彩霞推門進來,手里提著保溫桶,“我給您熬了雞湯……”她看到父親的表情,聲音戛然而止。

“彩霞,”甘德丙深吸一口氣,“我得了丙肝,是當年賣血染上的。”

保溫桶“咣當”一聲掉在地上,湯汁灑了一地。甘彩霞捂住嘴,眼淚奪眶而出。

醫生默默退出病房,給這對父女留下獨處的空間。走廊里,他聽見壓抑的哭聲,和二十年前那個采血站里的歡笑聲重疊在一起。

與此同時,甘春花也因長期肝區疼痛住進了縣醫院。她的臉色蠟黃,眼窩深陷,整個人瘦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檢查結果顯示,她已是肝癌晚期。

甘春花被安排到甘德丙住的房間里,他看見她被攙扶進來,急切的問:

“春花,你咋了?也來住院了?一段時間不見,怎么瘦成這樣?”

“德丙哥,你……怎么也在這里,生的……什么病,住院了……也不給……我說一聲……”甘春花忍著肝區疼痛,斷斷續續的說。

“沒事,春花。醫生說我得的丙肝,與當年賣血有關……”甘德丙想到當年和甘春花一起賣血的情景,難道春花也是……

醫生只告訴了她得了丙肝,隱瞞了肝硬化和肝癌,她喃喃自語:“得了丙肝?”那德丙哥得的不是我這個病嗎?她閉上眼睛,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順著臉頰滑落,腦海中浮現當年與德丙哥一起賣血的場景。

醫生告訴佟鵬飛,說她母親已經是肝癌晚期,已發生門靜脈癌栓,已多處轉移。又是丙肝病毒感染,導致了肝硬化,在肝硬化的基礎上發生了肝癌。

佟鵬飛急切的問:“醫生,我媽還有救嗎?”

醫生嘆了口氣,語氣中帶著無奈:“肝癌晚期治愈的可能性小,但我們可以通過治療盡量延長她的生命,提高她的生存質量。目前失去手術機會,可考慮介入治療和生物靶向治療。”

“介入治療是什么意思?”佟鵬飛追問。

醫生指著CT上的肝癌圖片,說:“介入治療是一種微創治療手段,通過CT引導經血管插入一根管子,將治療肝癌的藥物直接送到肝臟長腫瘤的部位,達到直接控制或殺滅腫瘤的作用。”

“哦!生物靶向治療呢?”佟鵬飛又問。

醫生仍然指著CT上的肝癌圖片,繼續解釋:“就像打靶一樣,肝癌細胞上有特異性分子靶點,而正常肝細胞上沒有。靶向治療就是靶向藥物精準到達肝癌細胞,抑制肝癌細胞生長,同時減少對正常細胞的損傷。”

聽著醫生的解釋,佟鵬飛和一旁的甘彩霞,頻頻點頭。

“醫生,這種病日常接觸或說話會傳染給家人嗎?”甘彩霞插話道。

醫生擺擺手:“日常接觸不會傳染,比如:擁抱、握手、共同就餐、咳嗽、打噴嚏、近距離說話等。另外,病毒不會通過食物或飲水傳播;蚊蟲叮咬也不會傳播丙肝。不過,你們及家人最好也做個丙肝檢測,排除感染的可能性。”

從醫生辦公室出來,佟鵬飛和甘彩霞并肩走在走廊上,彼此沒有說話,都各懷心思。佟鵬飛想到年少輕狂吸毒的情景,沒消毒的針頭互相在身上猛扎,會不會自己也感染了丙肝;甘彩霞也回憶起小時候因貧血多次輸血的情景,她的心里涌起一陣恐懼,仿佛看到了命運的陰影正向他們走來。

診室的白熾燈在頭頂嗡嗡作響,甘彩霞的指甲幾乎要掐進佟鵬飛的手背。醫生把帶有墨粉味的檢查報告在桌面上攤開,像一張宣判命運的紙。

“丙肝抗體陽性,你們兩個。”醫生神情凝重,用紅色圓珠筆在報告單上把“陽性”兩個字畫了個圈,接著說:“彩超和肝功能都正常,說明病毒還沒傷到肝臟。”

“怎么會這樣?”甘彩霞捂住嘴,眼淚奪眶而出。佟鵬飛感覺到甘彩霞的手驟然變冷。她的呼吸聲輕得像是要消失,唯有腕上那串定親時他送的白玉珠子,隨著顫抖發出細微的磕碰聲。

“建議查丙肝RNA定量。”醫生指著兩張化驗單,“如果病毒在復制……”

“得花多少錢?”甘彩霞突然開口打斷,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她想起父親躺在病床的模樣,想起鵬飛母親痛苦難受的樣子。

診室霎時安靜。佟鵬飛看見一滴汗順著她的鬢角滑下來,在深藍色連衣裙的領口暈開暗痕。他伸手覆住她冰涼的手背,喉結滾動:“醫生,不是說抗體有保護性嗎?”

醫生突然把椅子往前挪了半尺,提高嗓音說:“不像乙肝表面抗體陽性具有保護性,丙肝抗體陽性表示曾經感染過丙肝病毒,需進一步查丙肝 RNA 確認是否現癥感染。如果丙肝RNA陽性,意味著病毒活躍復制,需抗病毒治療;如果RNA陰性,可能為既往感染已自愈,定期監測即可。”

醫生微笑著接著說:“萬一你們倆屬于后者呢。”

“上天保佑!上天保佑!”甘彩霞松開佟鵬飛的手,雙手合十,嘴里自言自語,緊鎖的雙眉舒展了不少。

走廊傳來推車的金屬碰撞聲。甘彩霞突然撞到推車上,化驗單從她手頭飄落,像片蒼白的雪。“我們先查丙肝RNA。”她彎腰撿紙時,白玉珠子擦過佟鵬飛的手腕,“反正……反正最糟不過一起死。”

“霞兒!”佟鵬飛摟住她單薄的肩,輕聲說:“別說晦氣的話……我們要好好治病,一起去看海……”

甘彩霞點點頭,眼中閃爍著淚光:“好,我答應你。”

他們倆的手依然緊緊握在一起。陽光灑在他們身上,卻無法驅散心中的陰霾。

兩周后,甘德丙出院回家。走在村道上,他感覺腳步虛浮,像是踩在棉花上。路過村口的采血站舊址,如今是超市,他聽見幾個老人在閑聊。

“聽說德丙住院了?”

“可不是嘛,說是肝不好。你說咱們村這些年,得肝病的人怎么這么多?”

甘德丙停下腳步,心跳突然加快。他想起醫生說過的話:“那時候醫療條件差,很多人因此感染了丙肝。”

“老李頭前陣子也住院了,說是肝硬化。”

“還有王嬸,去年走的,也是肝病……”

甘德丙感覺一陣眩暈,扶住了路邊的樹干。那些名字,都是當年一起賣血的鄉親們。

“醫生說了,你的病能治,就是藥貴。我算過了,干兩年就能攢夠藥錢。”

甘德丙感覺胸口堵得慌。

一個月后,甘德丙的病情迅速惡化。肝硬化終末期讓他的身體像一片枯葉,逐漸失去了生機。他的腹部因腹水而腫大,皮膚呈現出病態的蠟黃色,眼白也染上了黃疸。每天,他都要忍受腹部脹痛和難以呼吸的折磨。

甘彩霞守在父親的病床前,握著他干瘦的手,眼淚不停地往下掉。甘德丙艱難地抬起手,輕輕擦去女兒的眼淚,聲音微弱卻充滿愧疚:“彩霞,爸爸對不起你……當年賣血,沒想到會拖累了你……”

甘彩霞搖搖頭,哽咽著說:“爸,別這么說。我一定會治好您。”

甘德丙的眼中滿是淚水,他緊緊握著女兒的手,“彩霞,我已是油干燈枯了,不要再花費,你還年輕,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快把鵬飛叫過來,我有話對他說……”

說完這句話,閉上了眼睛。

“鵬飛哥,快來我家,我爸快不行了。”甘彩霞哭喊著給佟鵬飛打了個電話。

佟鵬飛接了甘彩霞的電話,飛也似的跑到甘德丙的床前,哽咽地喊道:“舅,我在呢。”

甘德丙努力地睜開了眼,把甘彩霞的手放在佟鵬飛的手上,仿佛想用最后的力量將所有的愛與不舍傳遞給她:“鵬飛呀,你要替我好好照顧彩霞,她命苦……你好好孝敬你媽,她把你拉扯大不容易,她命更苦……”

“別說了……您休息,舅,我會好好照顧她們……”佟鵬飛涕不成聲。甘德丙的手緩緩垂下,呼吸漸漸停止,臉上卻帶著一絲釋然的微笑。甘彩霞撲在父親的身上,失聲痛哭。

一周后,甘春花的病情也在急劇惡化。肝癌晚期的痛苦讓她幾乎無法進食,整個人瘦得皮包骨頭。她的兒子佟鵬飛日夜守在她的床邊,甘彩霞也陪在身邊,看著她被病痛折磨,心如刀絞。

“媽,您再堅持一下,醫生說了,丙肝是可以治好的……”佟鵬飛握著母親的手,聲音顫抖。

甘春花勉強笑了笑,聲音微弱:“鵬飛,媽媽不怕死……只是放心不下你和彩霞。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和彩霞一起好好過日子……”

“彩霞呀,你要好好照顧你爸,我有鵬飛照顧著……”甘春花不知道甘德丙已經去世,還牽掛著。

“爸爸好多了,是他叫我來照顧您的……”甘彩霞哽咽著說,轉過頭去,偷偷流淚。

幾天后,甘春花在睡夢中安詳離世。她的臉上帶著平靜,仿佛終于從病痛中解脫。佟鵬飛跪在母親的床前,淚如雨下。他想起母親這些年為了家庭付出的辛勞,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悔恨和悲痛。

甘德丙和甘春花的離世讓柑林村籠罩在一片悲傷中……

老黃桷樹下,甘彩霞和佟鵬飛并肩站著,望著遠處的田野,心中充滿了復雜的情緒。

“鵬飛,我們不能讓爸媽的悲劇重演。”甘彩霞輕聲說,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

佟鵬飛點點頭,握緊了她的手:“是的,我們要治好病,好好活下去。這是對他們最好的告慰。”

甘彩霞和佟鵬飛并肩走進肝病門診診室,她的手指死死掐進佟鵬飛的掌心,診室墻壁上“丙肝的克星——直接抗病毒藥物(DAA)”的藍色宣傳海報在視線里扭曲成模糊的色塊。

“這是最新的泛基因型藥物,對1-6型丙肝病毒都有效。”醫生向上推了推滑到鼻尖上的眼鏡。

“真的可以治好嗎?”甘彩霞不敢相信,聲音里帶著一絲期待和忐忑。她想起父親臨終前浮腫發黃的雙腳,那些潰爛的皮膚下,是否也曾游走著同樣的病毒?

醫生微笑著點頭:“是的,DAA藥物通過抑制病毒復制,能夠徹底清除體內的丙肝病毒。不過,治療期間需要定期復查,確保病毒被完全清除。”

佟鵬飛握緊甘彩霞的手,眼中閃爍著希望的光芒:“彩霞,我們一定要堅持下去。”

甘彩霞點點頭,擔心的問:“治療多久?費用多少?”

“幾個月一個療程,價格昂貴,一般家庭用不起。”醫生搖了搖頭。

"一般家庭?"佟鵬飛喉嚨里發出砂紙摩擦般的聲音,他的后背瞬間沁出冷汗。他和彩霞都是一般的家庭,甚至比一般家庭還窮,他想起老家開裂的土坯房,母親臨終前干瘦發黃的臉。墻上的丙肝科普海報突然扭曲成猙獰的圖騰——那是張肝硬化患者的肝臟解剖圖,暗紅色的血管網絡像極了老家屋檐下結著的蛛網。

佟鵬飛突然站起,帆布工裝褲摩擦出沙沙聲。他下意識摸向褲袋,那里躺著前天工地結算的三千塊,還帶著水泥粉塵的溫度。

醫生嘆息著調出醫保目錄:“去年談判納入了七種DAA,不過……”光標停在一行小字:縣域醫院需省級專家組確診證明。甘彩霞盯著屏幕上那串數字,突然想起鵬飛的母親肝癌晚期時,止痛針劑在縣醫院藥房標價牌上跳動的猩紅數字。

“如果不治療呢?”甘彩霞問。

“比乙肝更容易慢性化,進展為肝硬化的風險大,甚至發展成肝癌。”醫生停頓了一下,“就像你們的父母那樣……”

“治療,我們肯定要治的,只是費用……”甘彩霞哽咽說,“鵬飛,要不我們回家商量后決定。”

“謝謝醫生,我們回家商量后決定。”佟鵬飛和甘彩霞向醫生鞠躬致謝后退出了診室。

“聽說東南亞一帶有仿制藥品,一個療程不到原研藥的十分之一或更低。”佟鵬飛對甘彩霞說。城中村出租屋的霉斑在天花板蜿蜒生長,月光透過報紙糊的窗戶,在藥盒錫箔包裝上折射出幽藍的光。佟鵬飛用凍裂的手指滑動二手手機屏幕,仿制藥的廣告像潘多拉魔盒在黑暗中閃爍。

“那萬一沒有效果呢?辛苦掙來的錢不就白花了。”甘彩霞有些顧慮,“你先治療,你干的活比我重。”甘彩霞對佟鵬飛說。

“不,你先治療,我的身體比你好。”佟鵬飛矜持說。

甘彩霞和佟鵬飛就這樣你推我讓的爭執了一個晚上,最后決定買仿制藥品碰碰運氣。

“邊境貨車司機帶貨,每療程剛好五位數。”工友發來的語音在寂靜中炸響。

佟鵬飛突然抓起手機:“我明天就去汽配城找老張,他表弟在海關貨運處……”

暴雨夜,甘彩霞蜷縮在物流園集裝箱的陰影里。“萬一吃到面粉團……”她摩挲著藥盒上的英文,想起老家那些注射葡萄糖冒充青霉素的黑診所。遠處崗亭的探照燈掃過,照亮她懷里緊緊摟著的泡沫箱,上面印著模糊的英文。佟鵬飛正在三號閘口和保安周旋,劣質白酒的氣味從他身上蒸騰起來:“大哥,就兩箱汽車零件……”

泡沫箱內側的溫度計顯示4.2℃。甘彩霞用身體護著冷鏈箱,她聽說必須全程2-8℃保存。冰袋正在融化,她解開棉衣把箱子裹進懷里,寒氣順著肋骨直刺心臟。四小時后,當佟鵬飛在城中村診所借到冷藏柜時,她的嘴唇已凍得發紫。

藥片鋁塑板上的激光防偽碼在紫光燈下顯出孔雀藍的鳳凰圖案,和攻略視頻里一模一樣。佟鵬飛突然跪倒在地,額頭抵著冰涼的瓷磚,喉結劇烈滾動。甘彩霞輕輕撫摸藥盒上的英文,指尖劃過看不懂的單詞——但她知道,這是殺死病毒的解藥,也是吞噬積蓄的猛獸。

他忽然抓起藥盒:“我試藥,你等正版!”

“你倒下了誰搬磚還債?”甘彩霞奪過藥片,就著隔夜的涼水吞下。苦味瞬間在舌根炸開。

第一粒藥片在甘彩霞舌尖融化時,鐵銹味順著喉管爬上來。仿制藥鋁箔包裝上的劃痕像某種神秘符咒,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要死一起死。”話音剛落,佟鵬飛也抓起藥片,迅速放進口中,用涼水一飲而下。

服藥第七天,佟鵬飛在建筑工地的腳手架上劇烈干嘔。四十米高空的風裹挾著鹽酸般的胃液,把他的工裝褲燒出蜂窩狀小孔。手機在褲袋震動,是甘彩霞發來的消息:“今天吐了三次,現在好多了。”

第二十八天,甘彩霞在服裝廠暈倒時,手里還攥著半片沒來得及吃的藥。急救室里,佟鵬飛盯著心電圖機上跳躍的曲線,突然掏出皺巴巴的說明書。在“常見副作用”條目下,旁邊留下的中文批注:“重度貧血”四個字被熒光筆涂得刺眼。

每當甘彩霞感到疲憊時,佟鵬飛總會輕聲安慰她:“想想我們的未來,想想我們要去的海邊。”甘彩霞則會笑著回應:“對,我們要一起去看海。”

三個月后,甘彩霞和佟鵬飛推開了醫生診室的門。醫生一見到他們就說,“終于想好了要治療了。”

“不,我們是來復查的。”甘彩霞忐忑的說。

他們忐忑地等待復查結果。他們滿懷希望,畢竟按照仿制藥說明書上的療程,病毒應該已經被清除。然而,當醫生皺著眉頭看著化驗單時,他們的心沉了下去。

“HCV RNA 陽性。”醫生嘆了口氣,抬頭看向他們,“病毒載量沒有下降,反而比之前更高了。”

“怎么可能?!”佟鵬飛猛地站起來,雙手撐在桌上,指節泛白,“我們明明按時吃藥了!”

甘彩霞臉色煞白,手指緊緊攥著衣角,聲音顫抖:“醫生,是不是……我們買的藥有問題?”

醫生神情嚴肅:“你們買的仿制藥,可能根本不含有效成分,或者劑量不足,甚至可能是假藥。”

佟鵬飛一拳砸在墻上,指節滲出血絲,卻感覺不到疼。他們花了近兩萬塊錢,忍受了三個月的副作用——嘔吐、貧血、頭暈目眩,結果卻是一場空。

“我們被騙了……”甘彩霞捂住臉,淚水從指縫間滑落。

醫生沉默片刻,突然說道:“其實,你們根本不用冒險買仿制藥。”

兩人猛地抬頭,眼中帶著疑惑和一絲希望。

“今年,國家醫保談判把抗丙肝的DAA藥物價格降下來了,現在一個療程只要幾千塊,而且醫保還能報銷一部分。”醫生拿出一份文件,“你們要是早點來醫院,根本不用走彎路。”

甘彩霞和佟鵬飛對視一眼,眼中滿是懊悔。

“我們……我們以為正規藥還是很昂貴……”佟鵬飛聲音沙啞。

“那是幾月前的價格了。”醫生搖頭,“現在國產仿制藥也上市了,效果一樣,價格更低。”

甘彩霞咬著嘴唇,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如果我們早知道……”

“現在知道也不晚。”醫生安慰道,“我給你們開正規藥,一個月后復查,如果病毒轉陰,就說明有效。”

這一次,他們不再冒險。甘彩霞和佟鵬飛拿著醫生開的處方,在醫院藥房拿到了正規的抗丙肝藥物。藥盒上印著清晰的中文說明書,還有國家藥監局的批準文號。

“這次,我們一定能好。”佟鵬飛握緊甘彩霞的手,堅定地說。

服藥的第一周,他們幾乎沒有感到任何副作用,只有輕微的疲勞感。醫生解釋說,正規藥物的副作用比劣質仿制藥小得多,而且療效更穩定。

一個月后,他們再次來到醫院復查。

“HCV RNA 陰性。”醫生微笑著說,“病毒已經被清除了。” “真的?醫生,是真的?”

“這還有假?病毒真的被清除了!”

甘彩霞捂住嘴,眼淚奪眶而出。佟鵬飛緊緊抱住她,聲音哽咽:“我們終于……終于可以重新開始了。”

醫生欣慰地看著他們:“繼續服藥鞏固,三個月后再復查一次,如果還是陰性,就徹底治愈了。”

走出醫院,陽光灑在他們身上,溫暖而明亮。甘彩霞深吸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多年的重擔。

“我們當初不該貪便宜買仿制藥……”她低聲說。

佟鵬飛點點頭,眼中帶著悔意:“是啊,如果早點知道正規藥已經降價了,爸媽也許……”

他沒有說下去,但兩人都明白——如果他們早點知道正規治療的價格已經大幅下降,或許甘德丙和甘春花就不會被丙肝奪走生命。 “我們不能再讓其他人走我們的彎路。”甘彩霞突然堅定地說。

佟鵬飛看向她,明白了她的心思。

尾聲

甘彩霞和佟鵬飛將全部心力投入了丙肝防治的公益事業。他們深知,在無數貧困的鄉村角落,仍有許多人因缺乏認知而深陷病痛。于是,他們跋山涉水,走進一個個村莊,用親身經歷喚醒人們對丙肝的警惕。

那日,在一個被群山環繞的偏遠村落,甘彩霞站在臨時搭建的宣講臺前,聲音堅定而溫柔:“我和我丈夫都曾是丙肝患者,但我們戰勝了它!只要早發現、早治療,丙肝完全可以治愈。”

臺下傳來窸窣的議論聲:“可藥那么貴,哪有錢治?”“聽說仿制藥便宜,但誰知道真假……”

甘彩霞提高聲音,目光掃過每一張憂慮的臉:“大家別擔心!現在治療丙肝的藥物已經納入醫保,一個療程幾千塊就能治好,再也不用像我們那樣冒險買仿制藥了!”她的聲音在村口的老黃桷樹下回蕩,像一陣暖風拂過村民的心頭。

人群中,一個佝僂著背的老漢顫巍巍地舉起手:“彩霞啊,你說的這個藥……真的管用?我聽說以前那些藥吃了也沒啥效果,還貴得要命。”

甘彩霞快步走到老漢面前,輕輕握住他粗糙的手:“李叔,我爸爸當年要是能趕上現在的好政策,也不會……”她的聲音哽咽了一下,但很快又堅定起來,“現在的藥不一樣了,我和鵬飛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佟鵬飛在一旁分發宣傳單,耐心解答村民的疑問:“丙肝主要通過血液傳播,比如共用針具、不安全的輸血,甚至紋身、打耳洞都可能感染。大家一定要警惕,定期檢查才能防患于未然。”他指著宣傳單上的示意圖,繼續解釋:“以前咱們村很多人賣血感染,就是因為針頭不干凈。現在醫療條件好了,消毒嚴格,不存在輸血或獻血感染的風險,獻血者是要嚴格篩查血液傳播疾病的,包括乙肝、丙肝、梅毒和艾滋。但還是要小心——修腳、刮臉用的刀子,甚至共用牙刷、剃須刀,都可能傳染。”

日復一日的奔走漸漸有了回響。越來越多的村民開始主動篩查,醫院的門診里多了不少前來咨詢的身影。甘彩霞和佟鵬飛在幫助他人的過程中,也找到了生命新的意義。

清晨的柑林村薄霧繚繞,遠山如黛,村口那棵蒼勁的老黃桷樹在微風中沙沙作響,仿佛低語著歲月的故事。甘彩霞和佟鵬飛并肩站在山坡上,望向那片曾令他們命運轉折的采血站舊址,心中百感交集。

“我們真的做到了。”甘彩霞輕聲說道,眼角微微濕潤。她的目光越過時光,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在采血站外徘徊的父親。

佟鵬飛握緊她的手,嘴角揚起一抹釋然的笑:“是啊,我們做到了。”他的聲音沉穩有力,眼中映著晨光。他想起了自己沉淪的過去,想起了母親的臨終囑托,更想起了與甘彩霞攜手抗爭的日日夜夜。

陽光穿透云層,灑在他們身上。甘彩霞仰起臉,深吸一口山間清新的空氣,笑容恬靜而滿足:“鵬飛,我們的新生活,終于開始了。”

佟鵬飛點頭,目光堅定而溫柔:“不止為我們自己,也為那些還在黑暗中的人。”

他們相視一笑,十指緊扣,步履輕快地走下山坡。村口的小路上,孩子們追逐嬉戲,笑聲清脆如鈴。甘彩霞望著他們,眼中漾起憧憬:“將來,我們的孩子也會在這里奔跑吧?”

佟鵬飛捏了捏她的掌心,笑意更深:“一定會的。而且,他們會活得更好,因為我們不會再讓悲劇重演。”

遠處,村委會的大喇叭響起村支書洪亮的聲音:“各位村民注意,今天下午衛生所有免費體檢,請大家積極參加……”

甘彩霞和佟鵬飛相視一笑,知道他們的堅持,正在一點點改變這片土地的命運。

來源: 黃博士聊肝